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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寒风裹着长江的湿气,像蘸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着南京城的每一寸砖石,也抽得人心头发紧。宁武关告急的消息没半日便传开,像一场无声的瘟疫,悄无声息浸透了这座留都的街巷、宅邸,甚至宫墙深处。

市井间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压抑与沉寂——挑担的货郎脚步慢了,茶馆里的茶客少了,连往日里最是喧闹的秦淮河畔,画舫上的笙歌也稀疏了大半。风里似乎都裹着北方的烽火气,让每个人都隐隐嗅到了一丝不祥的味道。

朝会上一片死水微澜。先前吵着“北上勤王”的声音彻底消失,连讨论如何加强江南防务的话语,都显得有气无力,没人真的相信单薄的防线能抵挡大势。

一种近乎认命的绝望氛围,像浓重的阴霾般压在武英殿上空,连呼吸都带着沉重。殿外每一次传来北方驿马的铜铃声,都能让满朝文武的心脏骤然抽搐,人人都怕听到下一句——便是那最不愿面对的坏消息。

朱慈烺端坐于御座之上,殿内的死寂、官员的颓丧,他尽数看在眼里。他比谁都清楚,人心的溃散,远比一座城池的沦陷更为可怕。

但他没有出言激励,也没有厉声斥责——在北方接连告急的冰冷现实面前,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用行动对抗着弥漫的绝望:每日亲赴武英营督查操练,深夜与孙传庭、宋应星商议军备,一道道调粮、造械的指令从东宫发出,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而专注,冰冷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动摇。

西苑武英营的操练强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孙传庭几乎把命都豁了出去,日夜钉在校场,嘶哑的训话声与压抑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连病中服药都在校场边的临时帐篷里。

士卒们顶着刺骨严寒摸爬滚打,手上冻裂的伤口渗着血也没人吭声;火器射击训练次数直接翻倍,铅弹、火药的实弹消耗数字,让户部负责核账的主事看得眼皮直跳,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置喙。

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气息,正在这支新军身上慢慢凝聚——他们不再是单纯的日常训练,更像是在为一场随时可能到来的恶战,进行着最后的疯狂淬炼。

格物院内的气氛同样灼热得令人窒息。新建成没多久的第二座高炉已点火开炉,通红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炉体日夜不停地吞吐着滚滚火焰与黑褐色浓烟,连空气里都飘着灼人的铁屑味。

燧发枪的产量,在宋应星带着工匠们不计成本、不顾工具损耗的拼命赶工下,终于艰难地从每月三四十支爬升到了六十支左右。这个数字摆在庞大的战争需求面前,依旧是杯水车薪,可至少,已能勉强凑齐武英营一个完整哨队的装备——握着这来之不易的“底气”,连宋应星布满炭灰的脸上,都难得露出了一丝紧绷的笑意。

朱慈烺站在校场高台上,亲自检验第一批集中列装的燧发枪——整整一个哨,一百二十支。随着口令落下,整齐的排枪轮射声骤然响起,火光亮处,铅弹破空的锐响与密集的枪声交织,第一次将超越旧式火绳枪的威势与射速,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连校场边的老兵都忍不住屏息。

可朱慈烺的脸上没有半分喜色,眉头反倒微微蹙起。他目光锐利,将射击全程看得分毫不差:连续三轮快速射击后,有五支枪扣下扳机却没见火光,显然是哑火;射击结束后,更有两名士卒捧着枪上前禀报——枪身的击发机构已出现轻微变形,无法再继续使用。

“可靠性,还是不够。”朱慈烺的目光从那几支哑火的燧发枪上收回,对身旁陪同的宋应星与孙传庭沉声道,语气里没有半分缓和。“诸位该清楚,校场试枪尚有补救余地,可到了战场之上,一次哑火、一处机构变形,对持械的士卒而言,可能就意味着一条人命;对列阵的队伍而言,一处空缺便可能撕开防线,酿成整场溃败。”

宋应星脸上顿时浮起愧色,刚要躬身请罪,朱慈烺却抬手摆了摆,声音缓和了几分:“非先生之过,是本王太过急切。只是眼下时局不等人,不得不争分夺秒。”

他话锋一转,目光转向身旁的孙传庭,语气重新变得凝重:“督师,以武英营如今的战力——士卒的磨合、火器的配备,若真遇上小股流寇精锐,能否战而胜之?”

孙传庭沉吟片刻,目光掠过校场上正休整的士卒——他们虽面带疲惫,握枪的手却依旧稳实,眼底的坚毅未减。他缓缓开口,语气冷静得不带半分虚言:“若依城而守,或依托山地、河川等有利地形,凭火器之利,武英营可堪一战。但若是在野外与闯贼老营马队浪战,胜负仍在两可之间——马队机动性太强,我军虽有排枪威势,却需看临阵指挥能否掐住要害,更需看士卒能否顶住骑兵冲锋的压力,士气不能有半分松动。”

朱慈烺点了点头。这已比他预想的要好。至少,有了一拼之力,而不再是不堪一击。

然而,内部的蛀虫,似乎总能在你最需要专注的时候,伸出它们阴暗的触角。

这一日,朱慈烺突然接到宋应星求见。老先生的脸色极其难看,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账册。

“殿下,出事了!”宋应星快步闯进校场,声音里裹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颤抖,连手都在微微发颤,“工部拨付的五万两专款——就是用来采购精铁、硝石、猛火油的那笔,被人动了手脚!账面上是给足了,可实际发下来的根本不是现银,全是南京几家钱庄开的‘期票’,要等足足两月后才能兑付!”

他急得额角冒汗,话语更急:“可物料采买刻不容缓啊!高炉不能停火,燧发枪也等着零件;更要命的是,工匠们的饷银已经拖欠半月了,再拖下去,别说赶工,只怕人心先散了!”

朱慈烺眼中寒光骤然一闪,握着枪身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冷白。又是户部!又是这些藏在暗处的阴私手段!用两月后才能兑付的期票来搪塞,看似没拒拨款,实则比直接推诿更阴险——既拖慢了造械进度,又能把责任推给“钱庄兑付流程”,算盘打得真响!

“查!”朱慈烺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字字掷地有声,“给本王彻查到底!是谁在批文上画的押,经手款项的官吏姓甚名谁,还有那几家出具期票的钱庄,背后牵扯的人是谁——一五一十,全都查清楚,半点都不能漏!”

王公公躬身领命,脚步未作半分停留便转身离去,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东宫暗藏的眼线、负责侦缉的暗卫,在他的调度下再次悄然发动,如同细密的蛛网,无声地朝着户部、钱庄乃至相关官员的宅邸蔓延。

这一次,朱慈烺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隐忍——他要的早已不是处置几个跑腿的替罪羊,而是顺着这笔被动手脚的款项,挖出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揪出那些敢在军备上动手脚的蛀虫,彻底斩断这双伸向军资的黑手。

调查尚未有半分结果,北方布下的情报网络,却先一步传来了消息——一个石破天惊,却又让殿内众人早有预感的消息。

这消息没走任何正式军报渠道,而是由王公公手下一名夜不收,浑身浴血、断了一臂地拼死带回南京。他踉跄着扑到校场,只撑着最后一口气喊出那句话,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没了声息。

那夜不收被两名士卒抬到朱慈烺面前时,胸口的血窟窿还在汩汩渗血,气息已微弱得近乎断绝。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模糊破碎的音节,便彻底昏死过去。

但没人在意他的昏厥 ——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怀中那方被血浸透、却被护得严严实实的密报上。朱慈烺亲手拆开染血的封蜡,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的字迹虽被血水晕染,却字字清晰,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揭示出那个足以让整个大明王朝地动山摇的噩耗:

“十一月……初三……宁武关……守将周遇吉……力战殉国……关城已破……”

王公公念出这几个字时,声音是抖的,手也是抖的。

朱慈烺僵在原地,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像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连指尖都开始微微发麻。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却翻江倒海——历史里宁武关血战的画面、周遇吉率残部死战到底的记载,那些曾被他视作“文字”的过往,此刻全都化作了滚烫的血与铁,狠狠撞在心上。

他早知道周遇吉的结局,早知道京师会破,可当这血淋淋的噩耗真的砸到面前时,那种被历史宿命牢牢扼住喉咙的沉重感,依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宁武关一破,李自成东进的道路上,便只剩下大同、宣府这两处未必靠得住的屏障,而后,便是……北京!

最后的遮羞布,被彻底撕碎了。

他没有像寻常少年那般惊慌失措,也没有伏在案前痛哭流涕,连肩膀都未垮下半分。只是沉默地立了片刻,再缓缓睁开眼时,先前眸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温度已彻底消散,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得吓人,却又藏着能焚尽一切的暗流。

“消息,暂时封锁。”他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却像淬了冰般带着令人心悸的冷意,“此事,仅限于你我二人知晓。孙督师、史尚书那里,可稍后单独密告,叮嘱他们严守口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校场,语气不容置疑:“对外,只含糊传讯——宁武关战事依旧激烈,周总兵正率部顽强坚守,胜负尚未分明。在武英营准备好之前,任何恐慌,都不能出现。”

“是……”王公公咽了口唾沫,低声应道。

“另外,”朱慈烺的目光转向王公公,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先前压抑的冷意尽数凝聚在眼底,“户部那笔款项的猫腻,还有出具期票的几家钱庄,查得怎么样了?可有初步头绪?”

王公公顿时精神一振,忙躬身回话,语气带着几分查探到实据的笃定:“回殿下,已有眉目!经手那笔期票批文的,是户部专管钱钞的一名郎中,此人与都察院的李沾是同科举人,平日往来甚密,私交极深。”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语气也多了几分谨慎:“至于出具期票的那三家钱庄,暗卫顺着账目查下去,发现背后似乎……似乎有魏国公府和忻城伯府的干股,日常经营也多由两府的管事暗中把持。”

魏国公徐弘基!忻城伯赵之龙!南京勋贵集团的巨头!

朱慈烺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神里没有半分意外。果然是他们。

这些盘踞南京上百年的勋贵地头蛇,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他们不敢明着对抗东宫,便用克扣军资、拖延物料这种阴损手段,一边榨取利益,一边悄悄掣肘,妄图将他这个从北方来的“外来”太子,困死在这看不见硝烟的泥潭里。

“好,很好。”朱慈烺轻轻吐出三个字,听不出喜怒。

他走到窗前,抬手推开窗扇,任凭刺骨的寒风卷着湿冷的潮气灌入殿内,杏黄色的袍袖被风掀起,猎猎作响。

窗外的南京城,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裹着,连远处的飞檐翘角都模糊不清,沉闷的气息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而更遥远的北方天空,此刻想必更是阴沉如墨——那里,一场足以席卷整个天下的可怕风暴,已然成型,正朝着江南这片残存的土地,缓缓压来。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正在以倒计时的速度逼近。内部的蛆虫,外部的强敌,如同两把巨大的钳子,要将他和这残存的希望,彻底碾碎。

不能再等了。必须赶在最终的噩耗传来、南京彻底陷入混乱之前,以雷霆手段,清除掉内部最大的毒瘤!

他猛地转身,眼中再无丝毫犹豫,只有一片冰封的杀意。

“王公公。”

“奴婢在!”

“让韩赞周,还有我们的人,准备好。”朱慈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决定生死的决断,“今夜,本王要请魏国公和忻城伯,入宫‘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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