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浑浊的独眼看着吴边手里的那块木牌,又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吴边。
眼前这个年轻人,穿着一身城里人的衣服,气质也和这深山老林格格不入。
但他的眼神,却异常的平静,不像一个年轻人。
更重要的是,那块木牌上的符号,除了他们这一脉的传人,外人绝不可能知晓。
难道……“抚司”一脉,真的还没断绝?
老人的嘴唇哆嗦着,激动地向前走了两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你……你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吴边点点头,大大方方地走进了破庙。
赵铁柱紧随其后,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吴边将手里的木牌,递给了老人。
老人伸出布满老茧的手颤颤巍巍地接过了木牌。
他将木牌凑到眼前,用手指摩挲着上面那个用朱砂画出的符号。
他的眼睛渐渐地红了。
“没错……是‘抚司印’……一模一样……”
他抬起头,看着吴边,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警惕和审视,是一种激动。
“老朽高长庚,参见少司!”
说着,他竟然就要对着吴边,跪下去。
“哎!老先生,使不得!使不得!”
吴边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赵铁柱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帮忙。
“少司?”吴边心里也是一惊。
他本来只想用这块仿制的木牌,来套一套近乎,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直接把自己当成什么“少主”了。
这戏,有点演大了。
但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将老人扶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老先生,您别激动。我不是什么少司,我只是一个……偶然得到这块木牌的后辈而已。”吴边半真半假地说道。
“偶然得到?”高长庚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激动,慢慢变成了无尽的落寞和悲凉。
“也对……也对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抚司一脉,怕是早就断了香火了。是我这老东西,痴心妄想了。”
他看着手里的木牌,浑浊的独眼里,泪光闪烁。
吴边看他这副模样,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顺势在老人旁边坐下,装作好奇地问道:“老先生,您能跟我讲讲,这‘抚司’和‘三抚’,到底是什么吗?我查了县志,上面也只有寥寥几句,语焉不详。”
高长庚的情绪,似乎被“抚司”这两个字勾了起来。
他陷入了长久的回忆,过了很久,才讲述起来。
原来,所谓的“抚司”,并不是什么官职,而是古代丰都的一个民间行会。
这个行会里的人,做的,是跟“死亡”打交道的生意。
在古代,丰都作为“鬼城”,迎来送往的,不仅仅是活人,还有大量的“死人”。
川渝地区山路崎岖,交通不便。
许多客死异乡的人,其尸骨很难运回故乡安葬。
于是,便催生出了一种特殊的职业——“抚司”。
“抚司”的职责,就是受家属所托,将逝者的魂魄,“抚慰”并“引导”回故乡。
而“三抚”,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三门绝学。
高长庚指着地上的那把二胡,说道:“这第一抚,叫‘抚魂’。人死之后,魂魄离体,会迷茫,会恐惧。我们就用这二胡,拉一曲《引魂调》。这调子,不是给活人听的,是给鬼听的。用最悲怆的声音,勾起他们对故乡的思念,让他们自愿跟着我们走。”
赵铁柱听到这里,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那二胡声,听起来那么像鬼哭了。感情还真是拉给鬼听的。
高长庚又指向那个算盘:“这第二抚,叫‘抚账’。人活一辈子,总有恩怨情仇,有没还完的债,有没报完的恩。这些,都是他们不愿离去的执念。我们就要用这算盘,帮他们把这辈子的‘阴阳账’算清楚。欠了谁的,该还多少;谁欠他的,又该怎么报。账算清了,执念消了,他们才能安心上路。”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把锈迹斑斑的杀猪刀上。
“这第三抚-,叫‘抚身’。但我们抚的,不是尸身。而是这一路上,可能会遇到的……不干净的东西。”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走阴路,过鬼门,总会遇到些孤魂野鬼,山精水怪的骚扰。这把刀,传下来的时候,杀过九十九头黑猪,沾满了阳刚煞气。寻常鬼魅,见了它,都得绕道走。如果真有不长眼的撞上来,就用这刀,在地上画出‘抚司印’,布下阵法,护一方平安。”
二胡引魂,算盘清账,屠刀开路。
这就是神秘的“三抚”绝学。
吴边听得入了迷。
他没想到,这三件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东西背后,竟然隐藏着这么一段充满了奇幻色彩的民俗文化。
这哪里是什么封建迷信?
这分明就是古代版的“临终关怀”和“灵魂摆渡”啊!
这里面蕴含的,是对生命的敬畏,对逝者的尊重,和对故土的眷恋。
这简直就是一座尚未被开发的文化宝藏!
“太牛了……”吴边忍不住赞叹道。
高长庚却苦涩地摇了摇头:“牛?再牛又有什么用?现在时代变了,交通发达了,人死了,直接拉到火葬场,一把火烧成灰,装进盒子里就拉回去了。哪里还需要我们这些老东西,去拉那二胡,去算的阴阳账?”
“我师父传给我的时候,‘抚司’一脉,还有十几个人。等我老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了。连我这只眼睛,也是年轻时走夜路,不小心摔下山崖,被石头给戳瞎的。”
他抚摸着自己那只灰白色的眼睛,脸上满是落寞。
“我本以为,‘三抚’这门手艺,就要跟着我这把老骨头,一起埋进土里了。没想到,今天,还能见到‘抚司印’。”
他看着吴边,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年轻人,你告诉我,你这块牌子,到底是从哪来的?”
吴边看着老人那期盼的眼神,心里有些不忍。
他知道,如果自己说出真相,这块牌子只是个仿制品,那对这位守护了一辈子传承的老人来说,将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他沉吟了片刻,决定换一种方式。
“老先生,这块牌子,是我在一个……梦里,一位白胡子老爷爷给我的。”吴边开始了他最擅长的“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梦里?”高长庚愣住了。
“对。”吴边点点头,表情严肃,“那位老爷爷说,他是‘抚司’的祖师爷。他说,眼看‘三抚’绝学就要失传,他心急如焚。他在天上算了三天三夜,最后算出,能拯救这门手艺的人,已经出现了。”
“他还说,这个人,会带着‘抚司印’,来到高家镇,找到一个独眼的、会拉二胡的守护人。”
吴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高长庚的表情。
只见老人听得嘴巴越张越大,脸上的表情,从怀疑,到震惊,最后,变成了狂喜!
“祖……祖师爷托梦?”他激动得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浑身都在发抖,“这么说……你……你就是那个天选之人?”
赵铁柱在旁边,已经彻底看傻了。
这口才,不去搞传销,真是屈才了!
吴边看着高长庚那副深信不疑的样子,心里暗道一声“成了”。
他站起身,对着高长庚,郑重地一抱拳。
“老先生,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什么天选之人。我只知道,‘三抚’这样的文化瑰宝,不应该就这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我来这里,就是想请您出山。”
“请您,把这门绝学,传下去。让更多的人,知道它,了解它,甚至……爱上它。”
高长庚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他的眼睛,感觉自己那颗沉寂的心,又重新跳动了起来。
他等了一辈子,似乎,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老泪纵横。
“只要你不嫌我这老东西是个累赘,从今天起,你想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吴边笑了。
这次文化复兴计划的,第一块拼图已经拿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