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楼下的空气仿佛被暮色浸透,凝滞得没有一丝流动。斜阳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水泥地上,像一幅凌乱的素描。慕砚青站在人群中央,白衬衫一尘不染,目光淡得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顾学姐手中的玫瑰在渐沉的暮色中微微发颤。他记得这张脸——三个月前图书馆的角落,她递来的纸条上有一行出韵的情诗。他只看了一眼,便用红笔在出韵处做了标记,平静地递还,如同批改任何一份需要修正的作业。没有厌恶,没有波动,甚至没有多余的一瞥。
“砚青学长……”她的声音碎在晚风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一个身影恰到好处地切入他们之间
过那束玫瑰的动作流畅得近乎刻意,
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掂量什么。“顾学姐,”他的声音放得轻,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我哥对玫瑰的气味敏感,您应该知道的。”
慕砚青没有反驳。确实不喜,但远未到敏感的程度。这些细枝末节,他从不愿费神解释,也认为没有解释的必要。
围观者的目光织成一张密网,那些写过情书、送过礼物、被他一句“不必”回绝的面孔,此刻都灼灼地望着他。抱着《海子诗选》的学妹,篮球队的学长,还有那些明明被明确拒绝却依然执着的人。慕砚青的视线淡淡掠过他们,如同掠过窗外的落叶——存在,却无关紧要。
季鲸落转身将花弃入垃圾桶的动作略显急促。在他侧身的瞬间,慕砚青瞥见他耳后那道浅白的疤痕——七岁那年,因为有人要强行给他“生日惊喜”,季鲸落挡在他身前摔破了头。血迹斑斑的那个下午,慕砚青也只是平静地找来医药箱;为他消毒、上药,全程没有一句安慰,也没有一句责备。
所谓惊喜,于他不过是无谓的打扰,不值得动怒,只值得忽略。
“资料还没整理完。”季鲸落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手还扶在他后背,克制地没有真正触碰,仿佛在丈量一个精确到厘米的安全距离。
慕砚青懒得转身,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那些本就出口的爱意沉在暮色里,激不起他心中半点涟漪。他往前走,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如同摩西分海,只是这海是由无数双失望的眼睛汇成。
踏上楼梯时,慕砚青的目光淡淡扫过季鲸落。没有言语,没有解释——未向他开口谈论,即便是对季鲸落,他也从不主动提及。
季鲸落立即垂下眼帘,像是在小心翼翼地丈量着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的距离,生怕越界会引起兄长一丝一毫的反感。那杆秤小心翼翼,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楼梯间的光线昏暗,将兄弟二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一个清冷如终年不化的雪峰,一个隐忍如雪线之下沉默的岩石。他们长得并不相像,气质更是南辕北辙,可此刻他们的影子在墙上交叠,竟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你不喜欢这些。”季鲸落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敢期待任何回应。
慕砚青未予回应。声控灯适时熄灭,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将所有的表情都掩藏在安全的阴影里。
季鲸落在黑暗中极轻地吸气,像是一个即将溺毙的人偷偷攫取最后一口空气。当灯光再次亮起,他已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了深藏的心事——指节泛白,青筋微凸,如同七岁那年紧紧攥住他衣角的小手,用尽了全身力气。
“资料在左边第三个书架,”季鲸落转身上楼,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按你的习惯分类了。参考书在最左侧,工具书在中间,笔记和手稿在右侧。”
慕砚青注视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那个曾经需要牵着他衣角才能入睡的孩子,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成了替他挡开所有打扰的屏障。岁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这场角色互换,他从未留意,也不觉得有必要留意。
那些被季鲸落拦下的表白,那些被他回绝的心意,慕砚青从不过问。这些琐事,不值得他投注半分心思。他就像一座孤高的雪峰,任凭山脚下如何喧哗,始终保持着永恒的沉默与洁净。
宿舍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整个喧嚣的世界关在门外。走廊尽头的窗户漏进一缕残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季鲸落未敢表露的情愫悬在凝滞的空气里,像一片始终未落的雪,在寂静中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敢靠近,怕被他的冰冷灼伤;也不舍远离,怕错过他偶尔投来的一瞥。
慕砚青走到书架前,修长的手指掠过那些分门别类的书籍,每一本都摆放得一丝不苟。他取出需要的资料,坐在书桌前翻开第一页,仿佛刚才楼下的一切从未发生。窗外,最后一线天光没入地平线,夜色如期而至。
而季鲸落站在阳台的门边,静静地看着兄长在灯下工作的侧影。那道轮廓被灯光勾勒得愈发清冷,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美得让人不敢触碰,也不敢拥有。他看了很久,直到夜色深沉,才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位置,如同潮水退去沙滩,不留下任何痕迹。
这个夜晚,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在沉默中流淌。一个从不解释,一个不敢追问;一个视万物为尘埃,一个将一人视作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