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天还未亮,等第一缕晨光漫过城墙垛口,朱雀社区办公室的窗户已经亮起了灯。
孟雁子的白衬衫还沾着昨夜防空洞的土,正弯腰从保温杯里倒出半杯温水,抬头便看见小愿站在门口。
对方手里攥着个黑色塑料袋,指节因用力泛白。
塑料袋边缘露出半截U盘,金属接口蹭着袋身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他们删的不是记忆,是证据。小愿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尾音发颤。
她往前挪了半步,塑料袋地落在孟雁子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我女儿......再也听不到我叫她名字了。
孟雁子的手指在桌沿轻轻叩了两下。
她记得小愿三天前穿米色套装来社区做记忆疗愈宣传时,袖口别着珍珠胸针;记得昨夜防空洞里她撕袖标时,珍珠从别针上崩落,滚进了石缝。
此刻那枚珍珠正躺在塑料袋旁,在晨光里泛着冷白的光。
她转身从铁皮柜里取出个刻着石榴花纹的玻璃杯,倒酒时手腕稳得像量角器。
酒液注入杯底的瞬间,一缕薄荷香窜出来,裹着淡淡的柑橘甜。安定特调。她推过去,上次你说协会的疗愈酒太苦,我调了这个。
小愿的指尖碰到杯壁时抖了一下。
酒液清澈得能看见杯底沉底的薄荷叶,叶脉上还凝着水珠。
她仰头饮尽,喉结滚动的刹那,眼泪突然决堤。我记起来了......她捂住嘴,指缝间漏出抽噎,那天她抱着小熊站在玄关,我蹲下来抱她,她的头发蹭着我下巴,软得像蒲公英。
我抱了她很久,久到高跟鞋都被踩歪了后跟......
窗外传来电动车的鸣笛声。
孟雁子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泪,指腹触到湿润的皮肤时,忽然想起昨夜小愿撞在洞壁上的闷响。
那时她袖标下的皮肤泛着不自然的青,现在却透出鲜活的粉。
社区外的老酒馆此时也亮着灯。
李咖啡的白围裙搭在吧台上,他正对着调酒杯皱眉。
杯底沉着半滴深褐色液体——是昨夜雁子在火场名单前读错名字时,落在石砖缝里的泪。
他往杯里加了勺井底露水,又撒了撮灶灰——那是奶奶教他的老法子,说灶灰能镇住翻涌的情绪。
当三种液体接触的瞬间,调酒杯突然泛起柔和的光晕。
李咖啡的呼吸顿住,他记得第一次给雁子调酒时,龙舌兰在摇壶里炸开,溅了她一脸;记得三个月前她摔了他调的遗忘特调,玻璃渣扎进掌心,血滴在酒液里像红珊瑚。
可此刻这杯酒,竟温顺得像片云。
他推开半掩的社区门,把酒杯轻轻放在孟雁子手边。
酒液里浮着片银杏叶,叶脉间流转着微光,这次不是锚,是安心。
孟雁子抿了一口。
清苦的露水味漫开,接着是灶灰的微咸,最后是那滴泪的温度——像被晒过的棉被,裹着阳光的暖。
她的金手指突然启动,眼前闪过从未见过的画面:雨幕里,李咖啡蹲在城墙裂缝前,正将琥珀色的酒液缓缓倒进去。
每倒一杯,他就低低念一句:老秦的火场,存。
秀芬的手,存。
小愿的拥抱,存......
你......她抬头看他,喉咙发紧。
李咖啡弯腰替她理了理翘起的发梢:那天你在防空洞读名单,我怕墙里的记忆又被吸走。他指节蹭过她手背的旧疤,奶奶说,酒是活的,能当记忆的桩子。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老地抱着台示波器挤进来,白衬衫下摆塞得歪歪扭扭,眼镜片上还沾着雨渍。设备全毁了!他把示波器往桌上一放,屏幕里的曲线正随着城墙的呼吸起伏,看这频率,像人自己在心跳,不是被操控的傀儡了!他拍孟雁子肩膀的力道大得她晃了晃,你不是记忆的墓碑,是守碑人!
孟雁子低头揉肩,忽然发现掌心那道跟了她二十年的旧疤旁,浮起一道极淡的黑丝。
摸上去像爬过皮肤的蚂蚁,痒丝丝的。
她想起昨夜火场名单燃烧时,灰烬里浮现的荧光字迹——那是老地教她的记忆加密法,用城墙砖粉调的墨水。
原来那些被协会偷走的记忆,早顺着她的血液,在身体里安了家。
雁子姐!小禾举着手机冲进来,马尾辫上的红绳晃得人眼亮,直播准备好了!她把手机架在窗台上,镜头对准城墙根那棵老槐树,我把《西槐巷口述实录》和协会罪证同步传了,弹幕已经炸了!
孟雁子凑过去看。
手机屏幕里,密密麻麻的弹幕正往上涌:第四个十三号,我们记你!老陈妻子,雪落了,你看见了吗?有个Id是秀芬的老秦的用户发了张照片,是两双手交握的特写,指节都有老年斑,配文:她的手,我记了五十八年。
小禾把手机塞给她,自己退到树后。
孟雁子对着镜头,喉结动了动。
她想起母亲病危时,自己趴在床头记医嘱,母亲用最后力气摸她头发:雁子,别让这些记变成枷。想起李咖啡调错酒时挠头的样子,想起老秦在防空洞喊时的呜咽。
替他们活着的人,不该沉默。她声音不大,却像块扔进深潭的石头,激起层层涟漪。
弹幕突然静止了两秒,接着潮水般涌来新的留言:我们记着!活着的人,替他们看春天!
夜来得很慢。
等最后一批记者离开社区,城墙的灯串已经亮了。
孟雁子和李咖啡坐在老位置——城墙根下的石凳,旁边是那道总也长不满的裂缝。
她从帆布包里取出个泛黄的信封,里面是母亲的遗书。
这行字我记了十年。她指着信末的字迹,别信你记得的,信你该护的。火苗舔过信纸,现在我想烧了它。
李咖啡没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
他掌心还沾着酒渍,混着雨后青苔的腥甜,漫进她的指缝。
火光里,她看见自己掌心的黑丝更明显了,像条细细的河,正往手腕爬。
我还是记不住未来。她轻声说。
那就记现在。李咖啡把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现在,我在这。
远处,老酒馆的霓虹灯牌忽明忽暗。
上次火灾留下的焦痕还在门楣上,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风掠过城墙裂缝,那株被烧过的野花又开了一朵,粉紫色的花瓣上,凝着颗亮晶晶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