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的手在火柴盒上蹭了三次才擦出火星,豆大的火苗在风里打了个转,终于稳住,照亮他掌心里那盏掉了漆的煤油灯。
灯芯一声窜起橘色光,墙角那台老式磁带机的轮廓在光晕里浮出来,外壳剥落的漆皮像被啃过的树皮,露出底下暗褐色的金属。
2004年3月17号,山风刮断了气象站的天线。老人浑浊的眼珠映着跳动的灯焰,喉结动了动,救援队说通讯中断所以没收到求救,但我......他颤巍巍摸向磁带机,指节上的老年斑在灯光下泛着青,我这破机器录着杂音呢。
磁带转动的声像生锈的齿轮,电流杂音先涌出来,刺得雁子耳膜发疼。
紧接着是模糊的男声,带着风声的闷响:云开了......她指着光......可没人动......
雁子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老陈墙上那张时间轴,目击者七人,沉默者七人的字迹突然在眼前重叠。这是......
救援队队长的声音。老杨按下暂停键,磁带地一声停住,阿云坠崖前,云层裂开过一道光,她喊着往亮处跑。
可七个人都站着没动——后来他们说没听见暴风雪太大什么都看不见
雁子后退半步,后腰抵上贴满剪报的墙。
那些被红绳串起的新闻标题突然有了温度:《登山队遇暴风雪,一女队员失踪》的铅字在灯影里扭曲,像七张闭紧的嘴。
她终于明白老陈那些偏激的记忆清算——他不是要销毁过去,是要用最锋利的方式,把这些被捂住的嘴一个个掰开。
看桌上。老杨用拐杖尖戳了戳积灰的木桌。
手稿纸页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字迹。
雁子凑近,呼吸陡然急促——七个人的名字,每个后面都标着现状:张工,市二建退休,糖尿病林姐,移民加拿大,去年确诊阿尔茨海默王队,精神病院疗养,每日服用奥氮平。
最后一个名字被红笔圈了三遍,陆知行,市住建局副局长。
陆队?雁子的声音发颤。
她想起三个月前社区接到的强拆通知,那个穿黑西装、说话不带温度的陆副局长,正是他拍板要拆回民街老酒馆的违建——而老酒馆,是李咖啡奶奶留下的唯一念想。
当年带队的就是他。老杨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张泛黄的照片,这是事故前的登山队合影,第三排左数第二个。照片里的陆知行穿着冲锋衣,眉目比现在清俊,却同样抿着唇,像块淬了冰的石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小年的视频通话。
雁子划开,屏幕里的民俗学者顶着鸡窝头,背景是堆成山的古籍:我黑进了气象局档案库!
老陈的名单......他突然倒抽口气,大山——群里那个总给老陈背包的小伙子,他爸是当年救援队的阿光!
雁子立刻调出驴友群聊天记录。
大山上周发过条语音:我爸总说,那天不该听命令。尾音带着点醉意,当时她只当是酒后胡话,现在却像根刺扎进神经——阿光签了封口协议,老陈早知道,所以才故意在群里说记忆是最毒的药,逼这些沉默者的后代先醒过来。
他不信法律。雁子对着手机喃喃,二十年前的案卷早被改得面目全非,他要的是......
是人心。老杨突然插话。
他弯腰从柜底摸出卷草图,展开时纸边簌簌掉渣,柳老师画的,她是阿云的大学室友,事故后疯了三年。
铅笔线条在灯下显影:陡峭的崖壁,翻涌的云层裂开一道光,穿红冲锋衣的女人半悬在崖边,右手攥着半枚银色纽扣。
雁子的太阳穴突突跳——去年中秋群聚,老陈喝多了趴在桌上哭:我连她最后一件东西都没捡回来......她当时无意识复述了这句话,后来老陈看她的眼神就变了,像看个偷了他心的贼。
他以为你故意拿这个刺他。老杨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你只是......
只是记不住这记忆从哪儿来。雁子接过草图,指尖触到阿云攥着纽扣的手,过目不忘的人最笨,记住了碎片,却拼不出痛。
夜色漫进气象站时,雁子把所有资料拍进手机,又用老杨的打印机打了份纸质版。
她给文件夹命名《沉默者年鉴》,封皮上用红笔写:他们不是记不住,是不敢记。
下山的路比来时更滑,雁子踩着冰碴往山脚挪,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拐杖点地的响。
老灯举着应急灯从弯道转出来,灯柱扫过她的登山包:你妈当年走丢那晚,也是这么黑。
雁子脚步顿住。
她记得六岁那年暴雨夜,妈妈犯了癔症跑出门,是老灯打着手电筒陪她找了三小时。您怎么......
你手机定位停在气象站三小时,我猜着了。老灯把应急灯塞进她手里,灯身还带着体温,当年你背地图找妈妈,现在你要背真相下山。他指了指她怀里的文件夹,但别光靠脑子记——脑子记的是刀,带着的这些,是火。
山风卷着雪粒子扑过来,雁子把《沉默者年鉴》塞进防水袋,贴在胸口。
快到山脚时,手机地响了声——是老陈的消息:你若发布,我便当众烧毁所有原始证据。
她站在西槐巷口,望着巷尾那间亮着暖光的工坊。
去年冬天,她和李咖啡在这儿做过手工灯笼,他调了杯特调,橘子味的金酒里飘着橙片,可她尝着是苦的。
现在工坊窗户上还贴着没撕掉的窗花,在风里晃啊晃,像双等着被推开的眼。
雁子摸出手机,给小年发了条消息:明天帮我搬展架。
雪还在下,可她突然觉得,有些东西该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