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办公室的挂钟敲了第五下。
雁子的额头还压着桌沿的红印,后颈被空调风灌得发凉,迷迷糊糊要撑起身时,耳尖突然捕捉到电脑音箱里传来的电流声——是录音自动循环到了第二遍。
她揉着发酸的眼睛凑近屏幕,红色进度条停在3分17秒处。
秦奶奶的声音混着刺啦声飘出来:火是从东头烧起来的......
这句话像根细针,地扎进她太阳穴。
眼前的电脑屏幕突然模糊,再聚焦时,竟是1998年冬的医院病房。
白得刺眼的床单,蓝白条纹的药瓶整整齐齐排在床头柜上,7岁的小雁子攥着药盒,上面的每日三次被她用铅笔描了又描。
可那天她记错了时间,本该下午三点喂的药拖到了四点,母亲的呼吸突然弱得像游丝,监护仪的警报声炸得她耳膜生疼。
不......雁子猛地抬手拍向键盘,录音地切断。
她的指尖在颤抖,冷汗顺着脊背滑进衬衫领。
可当她转向文档时,《西槐巷口述实录》的标题下,一行墨绿小字不知何时爬了出来:别信西边的风。
不是她打的字。
光标在末尾闪烁,像只不安分的眼睛。
她的后颈泛起凉意——这是记忆逆流,从1987年的火灾、1998年的药瓶、还有秦奶奶的录音里,那些她刻意封存的碎片,正顺着神经往意识里钻。
手机在桌角震动,是李咖啡发来的消息:老酒馆,七点。
老酒馆的木门一声开时,槐花香裹着麦芽香扑面而来。
七户留守居民围坐在老榆木桌前,墙上挂着阿木手绘的西槐巷三维结构图,铅笔线条把每块砖的纹路都勾了出来。
李咖啡正弯腰调试酒精灯,袖口挽到小臂,腕骨处有道淡白的疤——那是去年给她调安心特调时被酒精灯烫的。
看这儿。他直起身子,食指敲在结构图的地基位置,这房子用的是唐代里坊的夯土基,掺了糯米浆和生石灰。他笑起来时眼尾上挑,比某些人嘴里的重大安全隐患,结实多了。
小禾父亲地拍桌,茶盏跳了跳:我签联署书!
要求区里开听证会!
李咖啡转身从酒柜里取出个粗陶瓶,倒出琥珀色的液体。这杯不是特调。他把杯子推到雁子面前,杯壁凝着水珠,证言——用西槐巷老井水泡的槐花酿,1987年火灾前,老秦头每天早晨都打这井水熬药。
雁子盯着杯底浮动的槐花瓣,喉咙发紧:万一败了呢?
李咖啡的手指在杯沿停了停,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那就让推土机先从我身上过。他伸手碰了碰她手背,你记不记得?
去年爬南五台,你说过城墙倒了还有城砖,城砖碎了还有夯土
她当然记得。
那天山风把他的碎发吹得乱飞,他站在悬崖边说自由不是逃避,是守住想守的。
可此刻她的掌心还留着电脑文档里那行字的温度,喉咙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
上午十点,社区走廊飘着复印机的焦糊味。
周晓芸抱着一摞文件经过雁子工位,袖口扫过她手背时,一张纸滑进她抽屉。
雁子装作整理档案,快速展开——是《区督查组紧急强拆预案审批表》,最下方备注栏写着:申请人陆知行,关联人陆知雨(已故),1987年5月3日火灾事故相关。
陆组长妹妹叫陆知雨。周晓芸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轻得像片叶子,火灾那天,她本来要去东头找同学抄作业......
雁子的手指猛地攥紧纸角。
东头——秦奶奶录音里的起火点,陆知雨要去的东头。
她想起档案里那份被涂改的《火灾事故调查报告》,西头电线老化几个字的墨迹比其他部分深,像是覆盖了什么。
深夜的老秦家,檀木柜的铜锁打开。
老秦的手像枯枝,从柜底摸出半张烧焦的照片,边角卷着黑灰,却还能看清一群孩子站在巷口槐树下,最左边的小女孩戴着红发卡。
那是知雨。老秦的声音哑得像砂纸,她那天没走西头近路,偏要绕东头买糖人......后来有人说火是西头起的,可建国救火时喊过,东头的木料堆先着了......
雁子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她想起档案室里那份被篡改的报告,想起电脑文档里突然出现的别信西边的风,想起李咖啡说的守住想守的。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照片上,红发卡的反光刺得她眼睛发酸。
次日清晨,陆知行带着两个穿制服的人冲进办公室时,雁子正在整理居民联署书。孟雁子。他的声音像块冰,区纪委接到举报,你违规调取居民隐私录音,篡改历史档案。他指了指周晓芸抱着的硬盘,电脑已查封,停职调查通知下午送达。
雁子站在档案柜前,看着阳光把陆知行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突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的:1987年5月3日14:23,市消防队接警电话029-,接警员王秀兰,通话时长3分17秒。
第一辆消防车14:38抵达西槐巷,距起火点东头木料堆78米。
陆知行的钢笔掉在地上。
他盯着她,喉结动了动:你......
这些不是我查的。雁子摸出抽屉里的铜壶,壶底的旧纸页在阳光下泛着黄,是它们自己回到我脑子里的。
窗外的槐树叶沙沙响。
停职通知送达时,雁子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远处双生槐的树冠在风里摇晃。
她摸出随身带的童年笔记,封皮上的红漆已经剥落,翻开第一页,铅笔字歪歪扭扭写着:1987年5月3日,妈妈说要带我去东头买糖人......
风掀起纸页,有片槐树叶飘进来,正好落在两个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