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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的钟声,与其说是宣告了一上午枯燥课程的终结,不如说是一枚被精准掐准了秒针的信号弹,在沸腾的人声鼎沸中,无声地,炸开了。

那一瞬间,整个教学楼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离,继而被一种名为“解放”的狂热气体猛烈灌满。椅子刮擦地面的尖锐噪音,书本被胡乱塞进书包的沉闷撞击,以及少年们压抑了半天的、如同出闸猛兽般的呼喝,交织成一片混沌的、毫无章法的交响。

而在这片混沌的中央,行动的两个端点,被同时激活。

彦宸动了。

他几乎是在铃声响起后的零点三秒内,便完成了从静止到启动的全部过程。他那修长结实的身躯,像一头在奔涌的、毫无方向的洪流中加速穿行的逆戟鲸,肌肉线条绷紧,每一步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他汇入拥挤的人潮中,同时利用自己身高的优势,像一名经验丰富的橄榄球跑卫,随时在一片混乱中找到那条稍纵即逝的、可供穿行的缝隙。他的身影,裹挟着一股不容分说的气势,迅速淹没在涌向校门口的主流人群里,仿佛一个被投掷出去的、用来吸引所有哨兵注意力的烟雾弹。

张甯没有动。

她依旧维持着那个端正的坐姿,眼睫低垂,仿佛周遭那片喧嚣的海洋,与她所在的孤岛,隔着一层无形的声学屏障。她以一种近乎于仪式感的从容,将桌面上的最后一本习题册合上,指尖轻轻抚平封面上一个不存在的褶皱。

一、二、三…

然后,她不疾不徐地起身,动作的节拍与周围的狂乱形成了鲜明的、近乎于挑衅的对比。

她没有走向人流最密集的前门,而是转身,走向了教室的后门。

她的路线,早在脑海中那张精密的战术地图上,被演练了无数遍。穿过这条相对僻静的走廊,避开楼梯间最大的一股人潮,在教学楼侧翼的拐角处稍作停顿——正好是楼上那股目标指向食堂的人潮冲下来所制造混乱的波峰过去之后——再以恒定的步速,切入西侧那条由高大树木构成的林荫道。

那里的光线被切割得斑驳陆离,人影稀疏。

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响着一种孤独而坚定的韵律。每一步的间距,每一次手臂的摆动,都像是一个被设定了精确参数的程序,稳定得令人心悸。这不是一次赴宴,这是一次渗透。

当她从西侧校办工厂那扇几乎被学生们遗忘的、锈迹斑斑的铁门穿出时,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她身上。街角的风,卷起她校服的衣摆。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彦宸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了街道的另一端。他已经成功脱离了那片混乱的人潮,此刻正双手插在口袋里,步伐闲散地从大路上转过来,像一个恰好路过的、无所事事的游民。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非接触式地碰撞了一瞬,便各自错开,仿佛只是两个不经意间望向了同一片天空的陌生人。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像被某种不可见的引力场精准地校准过,开始以一种同步的频率,缓缓缩短。

他走在马路的另一侧,她走在靠店铺的一侧。

尚勤斋的招牌,是一块厚重的、镌刻着描金字体的乌木匾额,悬挂在古色古香的飞檐之下。门口立着一对沉重的、似乎能镇住一切浮躁之气的石狮子。整个门面透着一股低调的、不容侵犯的庄重,像一位退隐山林、却依旧身居高位的宿儒。

就在距离那扇雕花木门还有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张甯的脚步,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零点几秒的凝滞。

她的视线,被旁边一家精品店光洁如镜的落地橱窗,给牢牢地吸住了。

橱窗里,倒映出一个清晰的、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的自己。宽大的、毫无版型可言的深蓝色棉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将所有属于少女的曲线都模糊成了一片平庸的背景板。头发只是简单地束在脑后,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在明亮的日光下,显得有些过分的苍白和稚嫩。她看起来……就像一棵被错投到华丽宴会厅中央的、无人问津的小白菜。

“啧。”

一个慵懒而娇媚的声音,带着一丝明显到近乎嘲讽的笑意,猝不及防地在她右肩上响起。张甯眼角余光一扫,只见那只通体乌黑、尾尖白毛的恶魔喵·张狂,正姿态妖娆地卧在她的肩头,用一只前爪,慢条斯理地舔舐着自己尖利的指甲。

“亲爱的,我早就说过了,”张狂冲她抛了个媚眼,琥珀色的瞳仁里闪烁着促狭的光,“这身‘战斗服’,用来在题海里冲锋陷阵尚可,用来见未来的婆家……是不是有点太不把对方的审美放在眼里了?你看看你这张脸,连个眉毛都没画,清汤寡水的,怎么艳压群芳?”

张甯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个清冷而沉静的声音,在她左侧的空气中响起。那只纯白色的天使喵·甯谧,不知何时已端坐在她左肩,碧绿色的眼眸里,是恒久不变的、悲悯的宁静。

“张狂,收起你那套浮于表象的价值观,”甯谧的声音,像山涧里最清冽的泉水,不带一丝波澜,“这是一次基于内在价值的评估,而非一场选美。彦宸的母亲若是一位有见识的女性,她所看重的,必然是张甯的才华、品性与未来,而非一身临时的装扮。任何试图通过外在修饰去迎合的举动,本质上都是对自身价值的不自信。”

“哈!”张狂被逗乐了,它夸张地打了个哈欠,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我说那你这只白痴猫,你是不是在佛经里待久了,忘了人间烟火是什么味道?第一印象!懂吗?第一印象就是这么肤浅的东西!谁有耐心透过你这身麻布口袋,去研究你那颗七窍玲珑心啊?再说了,”它用尾巴尖,暧昧地扫过张甯的侧脸,“我们家宁宁,明明底子这么好,稍微打扮一下就能倾国倾城,凭什么要藏着掖着,搞得像个苦行僧?这叫暴殄天物!”

“真正的珍宝,从不需靠浮华的镶嵌来证明其价值。”甯谧寸步不让,语气依旧清冷,“反之,若对方仅仅因为外表而评判你,那这样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了脆弱的沙土之上。”

两只猫的争论,像两股截然不同的电流,在张甯的大脑里激烈地碰撞、交错,激起一片滋滋作响的火花。她的呼吸,在那一瞬间,乱了节拍。

“喂!”

一声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的呼唤,像一颗投入风中的石子,终于打破了那道由马路隔开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马路对面的彦宸,脚步一顿。他转过头,那张总是挂着几分懒散笑意的脸上,瞬间被一种警觉的关切所取代。他看到她停在橱窗前,看到她那微垂的、紧绷的侧脸,看到她那双紧紧攥住的手。

他左右飞快地扫了一眼,确认没有相熟的面孔掠过,随即毫不犹豫地,像一支脱弦的箭,大步流星地穿过车流的间隙,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身边。

“怎么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到一只受了惊的林间小鹿,那份温柔,与他刚才那股横穿马路的果决,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张甯鼓起了此生以来,可能是在学业之外,最巨大的一次勇气。她抬起眼,迎上他那双清澈的、仿佛能倒映出一切伪装的眼睛,用一种近乎于自虐的坦诚,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我这样,”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即将被风吹散的羽毛,“看上去……是不是挺糟糕的?”

彦宸愣了一下,随即,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于虔诚的专注,开始认真地“审阅”她。他的目光,完全无视了那件被她自己嫌弃的、毫无版型可言的宽大外套,而是像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品般,细细地、一寸一寸地,在她那张因紧张而显得愈发清透的脸上,在她那束得一丝不苟的、乌黑的发梢上,来回逡巡。

几秒钟后,他得出了结论。一个笃定的、不容置疑的结论。

“嗯……”他沉吟着,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唇角缓缓勾起一个足以让冬日暖阳都黯然失色的笑容,“毫无瑕疵!”

这四个字,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张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那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随即,一股又好气又好笑的情绪涌了上来。她嗔怪地白了他一眼,那瞬间的风情,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只有你才这么觉得!”

“我觉得不就够了?!”彦宸的眉梢得意地扬起,语气里是那种能摆平全世界的、少年人特有的张扬。他握住她的手,那温暖而干燥的掌心,像一个最坚实的锚,瞬间让她那颗漂浮不定的心,找到了停靠的港湾。

而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用一种“对了,还有个事儿”的、不经意的语气,轻描淡写地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对了,我跟我爸妈说了你家里的情况。”

“什么?”

张甯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碎裂、然后化为齑粉。一股冰冷的、夹杂着震惊与不可置信的寒流,从她的脚底板,一路呼啸着冲上天灵盖。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她的声音,也骤然结冰。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她的质问,像一簇冰冷的、被压缩到极致的蓝色火焰,没有咆哮,却带着足以烧穿一切的温度,“我就是不想你这么早说出来!”

这是她最核心的、最不愿被人触碰的“不堪”。是她小心翼翼藏在层层逻辑与伪装之下的、最原始的伤口。她可以自己剖开给彦宸看,那是基于“坦白契约”的、平等的交换。但她绝不允许,这块伤疤被他当作一份“背景资料”,提前呈送给第三方审阅!这是一种褫夺!一种僭越!

那一瞬间,她脑海里,两股原本永远逆向旋转的星云,在遭遇了来自外部宇宙的剧烈撞击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朝着同一个核心,开始了同向的、毁灭性的坍缩。

“我就知道!”恶魔喵·张狂那身油亮的黑毛瞬间根根倒竖,它龇着尖牙,琥珀色的瞳仁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声音尖利得像要撕裂空气,“这个愚蠢的、自作主张的男人!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替你做决定?!我们的盟约里可没这一条!宁宁,撕碎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

“他破坏了规则。”天使喵·甯谧的声音,不再是悲悯的宁静,而是像冰川开裂时发出的、森然而清脆的巨响。它碧绿色的眼眸里,那片恒久的湖面,第一次掀起了滔天的、冰冷的巨浪。“他剥夺了你‘选择何时开口’的权利。张甯,这不是爱,这是控制。他把你最脆弱的部分,变成了一场他自导自演的、用以展示他‘宽容’与‘担当’的戏剧。他把你,当成了道具。”

双喵齐出,同仇敌忾。

张甯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死死地盯着彦宸,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彦宸却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歉意,反而像个发现了某种珍奇天象的天文学家,饶有兴致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向她眉心那团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火风暴。他没有触碰她,只是对着她身侧那片空无一物的空气,用一种既无奈又宠溺的语气,轻声说道:

“看,又炸毛了。”

那声音,仿佛穿透了现实与意识的壁垒,精准地落在了张甯的左右双肩。

双喵闻言,竟齐齐一愣,那股同仇敌忾的杀气瞬间断流。它们不约而同地,僵硬地,转过毛茸茸的脑袋,用四只颜色迥异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自己那位正处于火山喷发临界点的宿主。那张清丽的脸蛋,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泛着一种异样的潮红,双唇紧抿成一道拒绝沟通的直线,那双杏眼,更是像淬了寒冰的星辰,迸射出足以将人冻裂的、锋利的光。

确实……挺可怕的。

“你瞧,我妈你见过的吧?她可真是挺喜欢你的!”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像是在引导一个迷路的孩子走出逻辑的迷宫,“以她那个热情自来熟、恨不得把所有美好事物都揽入怀中的性格,我都可以想见,她那双写满了‘我儿子真有眼光’的眼睛,是如何热切地放着光,然后一把攥住你的手,嘘寒问问暖,家长里短,最后,在气氛最融洽的顶点,猝不及防地,投下那枚所有初次见面的长辈都无法抗拒的、威力堪比核武器的终极探寻——”

他顿了顿,用一种无比清晰的口型,一字一顿地,模拟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

“‘孩子,你父母都做什么工作呀?’”

“喏,”他摊开手,目光坦然而温和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炫耀与自作主张,只有纯粹的、为了解决问题的通透,“你怎么回答?”

“啊……”

一个极轻的、带着恍然大悟的音节,从张甯那紧抿的唇间,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那一瞬间,她周身那片足以冻结空气的、紧绷到极致的气场,像一个被精准刺破的气球,在一秒钟之内,塌缩、瓦解,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燃烧的怒火,所有被冒犯的尊严,所有关于“控制”与“道具”的指控,都在他那句无比现实、无比扎心,也无比体贴的预演面前,变得苍白而可笑。

她这才明白,他不是在僭越,而是在筑墙。

他不是在剥夺她开口的权利,而是在用一种看似笨拙、实则无比周全的方式,提前为她扫清了所有可能让她陷入窘迫与难堪的、最尖锐的地雷。

“所以我才提前给他们把话讲明讲透,”彦宸看着她那瞬间软化下来的神情,继续说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被自家老妈折腾后的、哭笑不得的无奈,“警告他们,不准在吃饭的时候,提这档子事。你知道我妈啥表现?”

他学着自家母亲那夸张的语气,压低了声音:“她先是愣了三秒,然后眼圈一红,感动得一塌糊涂。接着,就把我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用她毕生的词汇量,又给狠狠地‘夸奖’了一顿!说我从小到大就没办过一件让她省心又骄傲的事!最后,她拍着桌子,一个劲儿地夸你,说你这孩子太不容易了,太懂事了,太优秀了……我听那意思,她不光是认准你了,我看她是打算把我打包抵押出去,然后风风光光地,认你当干女儿了!”

“噗嗤——”

那笑声,像一串被风吹响的银铃,清脆,却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不好意思的滚烫,从她再也无法紧绷的唇角,彻底绽放开来。她那张刚刚还如同冰封湖面的脸,瞬间春暖花开,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柔软的、融融的笑意。她不好意思地、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迅速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仿佛那里开出了一朵需要她全身心去研究的花。

彦宸看着她那柔和下来的侧脸,和那微微泛红的耳廓,知道那只浑身带刺的小野猫,已经肯重新露出柔软的肚皮了。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伸出手,那只手在半空中悬停了片刻,最终,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头顶,触碰着那片柔顺的秀发。

“现在……”他轻声问,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恳切,“我可以给你呼噜呼噜毛了吗?”

张甯没有回答,只是那低垂的眼眸里,笑意更深了。她浅笑着,任由他那温暖干燥的手掌,在自己的秀发上,轻柔地、安抚地,顺了几下。

那一下,又一下的触碰,像一道道温暖的涓流,将她心底最后那一丝丝残存的、关于“不堪”的冰碴,也彻底融化了。

“你还是信我多一点,好吧?”他听见他在她头顶,用一种近乎于叹息的、无比郑重的语气说,“我不会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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