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天光微熹。操场上,张甯的呼吸均匀而绵长,每一步都踏着精准的节奏。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却丝毫不见狼狈,反而衬得那双杏眼在晨光中愈发清亮。
三十分钟,不多不少。当她停下脚步,感受着心脏有力的搏动和四肢因运动而舒张开的畅快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油然而生。这具曾被她视为纯粹思维载体的身体,如今,也成了她意志力可以征服的领地。
回到教室时,喧闹尚未开始。她如往常般,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轻轻掀开了自己的课桌板。
熟悉的、温热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一个尚在冒着热气的肉包,一袋用皮筋仔细捆好的豆浆。这是属于他们的、心照不宣的日常契约。然而今天,在这份日常的温暖旁边,还静静地躺着一样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块灰褐色、边缘略有磨损的马粪纸板,看起来是从某个废旧的包装盒上裁下来的。纸板的正面,还残留着一些褪色的、印刷体的英文字母——“Standard Keyboard”、“101\/102-Key patible”……
是昨天机房里,那种键盘的包装盒。
他把垃圾捡回来了?
张甯的眉梢微微蹙起,一丝不解掠过心头。她伸出手指,将那块看似无用的纸板翻了过来。
只一眼,她的呼吸便骤然停滞。
一股混杂着震惊、欢喜与难以言喻感动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冷静的堤坝,直涌上心头。
纸板的背面,赫然是一幅与真实键盘1:1大小的、纯手工绘制的布局图。
那不是随意的涂鸦,而是一件堪称精密的“艺术品”。
绘制者显然动用了尺子和笔,每一条分割线都笔直而清晰,将整个版面严谨地划分为主键区、功能键区、编辑键区和数字小键盘区。一百零一个按键,不多不少,每一个都以近乎完美的比例,被安置在它们应在的位置上。
他甚至细致地用更粗的线条,勾勒出每个按键边缘那微小的弧度,再用极淡的笔触在按键下方画出阴影,营造出一种立体的、仿佛随时可以按下去的错觉。
按键上的字符,更是被一丝不苟地模仿着印刷体的样式,一笔一划,清晰而工整。从qwERtY的布局,到F1至F12的功能键,再到Shift、ctrl、Alt这些功能键的全称,无一错漏。那略显生涩、却又极力模仿着机械冰冷感的字体,无声地诉说着绘制者在下笔时,那份极致的耐心与专注。
张甯的目光,贪婪地扫过这幅“画作”的每一个细节。
她看到,那个巨大的回车键(Enter),上面的箭头符号被特意加粗,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确认”与“前行”的决心。
她看到,那个长长的空格键(Spacebar),在他的笔下也并非一片空白。在最右侧的角落里,他用极细的笔触,画了一个小到几乎会被忽略的、正在眨着左眼的笑脸符号 ;) 。那份独属于他的、藏在严谨之下的狡黠与顽皮,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跳进了她的眼里。
这是昨天那场“布道会”的延续。
是他对她那份“狂喜”与“惋惜”的,最温柔、最精准的回应。
是他用自己最宝贵的时间与耐心,为她铺设的一条通往新世界的、可以随身携带的“练习跑道”。
“喵呜……”
一声带着极致满足与炫耀的、娇媚的猫叫声,在张甯的脑海中响起。恶魔喵·张狂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的肩头,正用它那琥珀色的眼睛,痴迷地看着眼前的纸板,尾巴得意地摇来摇去。
“瞧瞧,瞧瞧!我就说,能挠得你心痒痒的,才是好猫!不,是好男人!”它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叹与蛊惑,“他没有送你花,没有送你巧克力,他送了你一个‘世界’的入口!他看懂了你的渴望,然后,亲手为你打造了一把钥匙!这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性感一百倍!”
这一次,连一向冷静的天使喵·甯谧,也罕见地没有反驳。它端坐在笔记本上,碧绿的眼睛里,映着那张画满了线条与字符的纸板,眼神复杂。
“从行为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它沉静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动容,“这是一种‘高价值投入’。它所投入的,并非金钱,而是不可再生、且对所有人都均等的时间资源,以及需要高度专注的‘心力’。这证明,目标在他认知体系中的优先级,极高。”
“这叫浪漫!你这个不懂风情的木头猫!”恶魔喵·张狂冲它做了个鬼脸。
张甯没有理会脑海中的争论。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键盘从课桌里拿出,轻轻地放在了桌面上,仿佛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她甚至用袖口,仔细地擦了擦桌面,确保没有任何灰尘会玷污这件“作品”。
然后,她伸出自己的双手,悬停在这张沉默的“键盘”上方。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将她纤长的手指,映照得几近透明。
昨天,这双手还因为陌生而显得笨拙。
而今天,它们已经有了一片专属的、可以肆意驰骋的疆场。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落下。没有清脆的敲击声,只有指腹与微糙纸面接触时的、沙沙的、温柔的摩擦声。
她的手指,在这张沉默的键盘上,开始了一场无声的舞蹈。
她没有去练习那些拗口的doS命令,也没有去输入复杂的物理公式。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本能的熟稔,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轻轻“敲”了下去。
Y-A-N-c-h-E-N
他的名字。
她在这张他亲手为她绘制的键盘上,敲下的第一个词,是他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她才拿起那个尚有余温的肉包,轻轻咬了一口。面皮的香甜与肉馅的咸香,在味蕾上绽放。而那股暖意,顺着食道,一直流淌进心里,与那张纸键盘所带来的、滚烫的感动汇合在一起。
张甯想,这或许是她十六年的人生里,收到的,最贵重的一份礼物。
它的价值,无法用金钱衡量。
它的重量,却足以压过整个世界。
就在她心中那份柔情几乎要满溢而出,无处安放之时,教室门口响起了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难掩急促的脚步声。
彦宸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像一只完成了伟大捕猎任务、急于向主人邀功的大型犬科动物。他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座位上的张甯,以及她指下那张凝聚了他半宿心血的纸键盘。
他的眼睛瞬间亮得像两颗被点燃的恒星。
志得意满的骄傲,几乎要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他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然后迫不及待地,用右手食指,一下又一下地、重重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脸上挂着一个巨大而灿烂的、傻气冲天的笑容。
那表情,生动地演绎着一句话:是我!是我!快看我!快夸我!还是我!
张甯抬起眼帘,看着他那副得意忘形的模样,心中那股汹涌的感动,被这突如其来的滑稽冲淡,化为一丝哭笑不得的暖意。她那清冷的铠甲,仿佛被这傻气又真诚的举动,温柔地敲开了一道缝隙。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只是轻轻地、假意地,翻了一个优雅而克制的白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是你,除了你,还有哪个笨蛋会这么用心。
彦宸接收到这个信号,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笑得更得意了。他拉开椅子坐下,身体却不安分地侧向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压抑着兴奋的音量,低声问:“怎么样?宁哥,我这手艺,是不是可以直接去工艺美术厂应聘了?”
张甯没有回答他的自吹自擂,只是低头,指尖继续在纸键盘上轻轻划过,感受着那份独特的触感。她低声问:“你昨晚上做的?”
“对啊!”彦宸的回答里充满了熬夜后的疲惫,却又被巨大的成就感所覆盖,“昨天跟老师聊完,我就觉得这是最好的提升熟练度的办法了。就地取材,直接找了这么一块大小合适的硬纸板,尺子都快被我画断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邀功的成分,像个孩子在炫耀自己刚搭好的、最复杂的模型。
张甯的指尖微微一顿。她抬起头,清亮的杏眼直视着他,眼底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你把这个给我了,你自己没有做一个?”
“哪有那么容易做?”彦宸哀嚎一声,夸张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就这一个,画到半夜,眼睛都快瞎了。再说,包装盒就那么大,裁完你这个,剩下的边角料只够做个数字小键盘了。”
他顿了顿,然后理所当然地、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补充道:“不过没关系啊。你不用的时候,我也可以拿你的来练习嘛。咱们资源共享,共同进步。”
他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这份礼物送出去,不仅能讨得美人欢心,还能顺理成章地获得一个可以随时“借用”的理由,从而打破那道无形的“楚河汉界”。一石二鸟,简直是天才般的商业策划。
然而,张甯的反应,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她缓缓地收回了放在纸键盘上的手。将那件“艺术品”小心翼翼地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仿佛在守护一件绝世珍宝。她抬起下巴,那双清冷的杏眼微微眯起,用一种佯装出来的、带着几分薄凉的语气说:“谁说,要把我的借给你练习了?”
“啊?”彦宸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呆呆地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算到了一万种她可能的回应——冷淡的“还行”,或者毒舌的“画得真丑”,却唯独没算到,她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资源共享”。
张甯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用一种近乎珍爱的姿态,将那张纸键盘重新压在自己手肘下,仿佛那是什么绝不与外人分享的私有财产。
他看着她那副“我的东西,凭什么给你用”的理直气壮的模样,足足过了五秒钟,才长长地、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痛心疾首、看透了人性的语气说道:“我算看出来了,宁哥。”
他顿了顿,似乎在酝酿更沉痛的词句。
“如果有一天,我们俩出去旅游,不幸在荒山野岭里迷了路,身上只剩下一个包子和一瓶水。”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表情沉痛得像在演一出舞台剧,“你,肯定是属于那种,会毫不犹豫地把包子吃个精光,把水全部喝完,连一滴都不给我留的那种人。”
他的控诉,声情并茂,充满了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悲愤。
张甯闻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她拿起桌上的豆浆,慢条斯理地插上吸管,轻轻吸了一口,然后用一种仿佛在探讨物理定律般的、理所当然的语气,反问道:“不应该吗?在极限生存环境下,优先保证最强大脑的能量供给,才能最大化提升两个人的生存概率。这是最优解。”
彦宸被她这番冷酷的“科学论断”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泄气地瘫在椅子上,一副“我算是对你这铁石心肠的女人彻底绝望了”的表情。
张甯看着他那副吃瘪的可爱模样,眼底的笑意终于再也藏不住,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她低下头,继续用指尖在纸键盘上练习着盲打的指法,仿佛刚才那番冷酷的宣言与她无关。
教室里渐渐有了些人声,他们的私密对话也该告一段落。
过了一会儿,就在彦宸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时,张甯那清冷的声音,又低低地、仿佛不经意般地,飘了过来。
“但也说不定,”她的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纸键盘上,声音轻得像羽毛,“会分你一口。”
彦宸正准备翻开课本的手,猛地停在了空中。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张甯。她依旧是那副清冷专注的侧脸,晨光为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但他却从那句轻描淡写的话语里,咀嚼出了无尽的、甜蜜的滋味。
吃光喝完,再分他一口?
那一口,不就得从她嘴里…
彦宸的心,像是被一只小猫的爪子,轻轻地、温柔地挠了一下,痒痒的,暖暖的。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无奈,迅速转变为一种恍然大悟的、带着极致挑逗意味的坏笑。
他凑过去,用气声在她耳边说:“宁哥,我刚刚仔细分析了一下你的话。你的意思是,先把包子吃到嘴里,把水喝到嘴里,然后再……分我一口?”
他故意把“分我一口”这四个字说得又慢又暧昧。
张甯的耳朵“唰”地一下就红了。她猛地转过头,那双清亮的杏眼,此刻因为羞恼而染上了一层水汽,像含着露珠的黑葡萄,亮得惊人。
彦宸看着她这副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继续不怕死地逗弄道:“那……要不咱们现在就先去迷个路试试吧?”
“滚!”
张甯终于忍无可忍,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只是那声音,早已没了平日的清冷,反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含嗔带笑的娇软。
那一声“滚”,听在彦宸的耳朵里,不啻于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