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窗棂,驱散了最后一缕夜色,也带走了连日阴雨的湿闷。苏清芷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是昨夜心力交瘁的痕迹。但那双眸子,却不再是以往的迷惘与炽热,而是如同被雨水彻底洗涤过的晴空,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冷冽的透彻。
丫鬟小心翼翼地进来伺候梳洗,觑着她的脸色,不敢多言。苏清芷却主动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把前几日收起来的那些诗词稿子,都寻出来吧。”
丫鬟一愣,连忙应声去找。那些都是小姐近日写的,满是怅惘之句,她们私下还担心不已。
稿纸堆在案头,厚厚一沓。苏清芷一页页翻看着,目光平静无波。那些缠绵悱恻的句子,那些隐晦幽怨的寄托,此刻读来,竟觉得有些陌生,甚至……稚气。她能清晰地回忆起写下每一句时的心境,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似乎还残留着余温,却再也无法将她拖入那情绪的漩涡。
她拿起笔,不是修改,而是在那些稿纸的空白处,或是在另附的纸条上,写下简短的批注。有时是“匠气过重”,有时是“无病呻吟”,有时是“格局太小”。她像一个最严苛的先生,审视着自己过去一段时间的“病中呓语”。
这不是自我否定,而是一种清醒的剥离。她将那段极致的情感体验,与因这体验而产生的、不够完美的文字表达区分开来。情感本身是真实的,值得尊重的,但沉溺其中并任由其扭曲了笔下的灵性,便是走入歧途了。
批注完,她将那一沓稿纸整理好,并未再次焚毁,而是仔细地收进了一个木匣里,上了锁。
“收起来吧,不必再看了。”她对丫鬟说道,语气淡然,“但也不必丢弃。”
这是她的一部分,是她走过的一段路。可以封存,但无需抹去。
做完这一切,她感觉心头又轻了几分。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雨后清新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西湖在晨光中苏醒,波光粼粼,远山如黛。依旧是那片景致,此刻看在眼中,却有了不同的意味。
她不再执着于从中寻找某个人的影子,不再试图赋予其哀婉的情调。她就是看着,单纯地感受着这份开阔与生机。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连日来萦绕不去的阴冷。
“小姐,早膳准备好了,夫人让您过去呢。”丫鬟在门外轻声禀报。
“知道了。”苏清芷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裙,神色如常地走出房门。
用早膳时,苏母仔细观察着女儿,见她虽然清减了些,但眼神清明,举止从容,与之前失魂落魄的模样判若两人,心中既欣慰又有些诧异,试探着问:“芷儿,今日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苏清芷微微一笑,替母亲夹了一筷子小菜:“让母亲挂心了。女儿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往后,不会再让您和父亲担忧了。”
她的笑容温和而平静,带着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沉稳。苏母见状,终于放下心来,连连道:“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
此后数日,苏清芷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规律。读书,习字,抚琴,作画。但身边亲近的人都隐约感觉到,小姐有些不一样了。她沉静了许多,那份属于少女的跳脱灵动的气息似乎内敛了,转化为一种更深的、源自内心的安宁与力量。她的琴音不再缠绵,变得开阔而富有层次;她的画作不再局限于花鸟虫鱼、小情小调,开始尝试更有气魄的山水,笔触间竟隐隐透出一股以前未曾有过的疏朗之气。
她不再刻意去打探任何关于“听雨”客栈的消息,也不再于诗词中寄托那些幽微难言的心事。她开始更关注眼前的真实生活,关心家中事务,甚至向母亲请教起管理家宅、人情往来的学问。仿佛一夕之间,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才女,双脚稳稳地踏回了实地。
这一日,她正在书房临摹一幅前朝山水大家的《秋山问道图》,笔下的山石皴法苍劲,云气缭绕,竟颇得了几分神韵。她全神贯注,心手相应,物我两忘。
忽然,她心念微动,仿佛有一道温和而浩渺的目光,自身后遥远的地方扫过,如同清风拂过湖面,未留下痕迹,却让她清晰地感知到了。
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稳稳落下,完成了最后一笔勾勒。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只是嘴角,缓缓泛起一丝极淡、极释然的弧度。
他知道了。
知道她已走出迷障,知道她寻回了自己的路。
这样,便很好。
她放下笔,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画作,目光沉静。前路漫漫,或许仍有风雨,但她已明了,她的“道”,不在飘渺的云端,而在于脚下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在于这真实的人间烟火,在于她手中这杆能书写性灵、描绘天地的笔。
灵台既已清明,前路,便由她自己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