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首山大营。
袁熙站在岸边,看着黄河水滚滚向东,沉默不语。
天气渐渐热了,他将大营移到了雷首山,一来图个清凉,二来方便战马放牧,减少不必要的粮食损耗,三来也是让大量的胡骑与百姓脱离接触,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他本人无事,每天除了练剑,就是临河观涛。
这里的河水虽然不如壶口那般澎湃汹涌,却一样能给他心灵启迪,让他可以思考形势。
“宪和,你去过凉州吗?”
简雍愣了一下,摇摇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我随刘府君流落中原数年,渡过江,去过丹阳。渡过汉水,去过襄阳。但向西不过函谷关,就连长安都是第一次来,更别说凉州了。”
他奉刘备之命,赶来向袁熙请计,结果袁熙在岸边想了半晌,没回答他的问题,却突然说起了凉州,让他无所适从。
“我身边有几个凉州人,他们说,在凉州的时候,河水是清的。”袁熙转头看着简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你敢相信吗?”
简雍揪着乱糟糟的胡须,沉吟了片刻。“没见过,不敢轻信。凉州人这么说,是想说凉州人杰地灵,海晏河清?”
袁熙微愣,随即大笑。他摇摇头。“宪和,你别想凉州人当关东人,天天想着从六经中找祥瑞。凉州什么样,我们清楚,他们更清楚。”
“君侯相信他们?”简雍歪着头,打量着袁熙,眼神中有些诧异。
袁熙可是关东人中的顶级世家子弟,真正的关东人,可是听他的语气,他似乎并没有将自己当作关东人,反倒是更认可凉州人。
这是和胡人待在一起太久的原因吗?
“原本不太信,可是观水这么多天后,我有点信了。”袁熙伸手指指面前翻涌浑浊的河水。“上游的河水,我没见过。可是下游的河水,我见过很多次。别看河水现在波涛汹涌,到了下游却安静得很。但是,你以为波涛汹涌的时候危险,水面平静的时候就没事吗?恰恰相反。在这里,最多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了下游,却经常是一泄千里。”
简雍微微皱眉。
袁熙转身,看着远处,一声叹息。“承蒙玄德看得起,还认我这个幽州牧,派你来通报一声。可惜我资质驽钝,实在给不了他什么好的建议。临河观涛数日,偶有心得,与他共勉吧。”
简雍苦笑。“君侯,玄德骁勇,却不好读书,更不擅长坐而论道。君侯所悟太高深了,只怕他听不懂。”
袁熙放声大笑,连连摇手。“宪和,你别想得太深了。玄德不擅长坐而论道,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所谓临河观涛,不过是说不要局限于眼前的河水,还要向上游、下游多想想,才不会被眼前所惑。”
他顿了顿,又道:“你知道安邑曾是魏国的国都吗?”
简雍连连点头。“当然知道,当初魏武侯与吴起巡视河西,曾有在德不在险的名句。”
袁熙笑笑。“那你更应该知道,魏国后来将国都迁去了大梁,也就是现在的浚仪。不过现在的浚仪城却不是当年的大梁城。当年的大梁城已经被河水淹没,埋下了黄沙下面。你说,魏惠王如果知道迁都是这个结果,他还会迁吗?”
简雍若有所悟。他思索了片刻,躬身一拜。“谢君侯指点。”
袁熙还了一礼。“宪和言重了,我可不敢指点玄德,只是想起魏国当年的故事,一时感慨罢了。”
简雍笑笑,再拜,又向一旁的卢毓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袁熙看着简雍登上车,轻轻吁了一口气,脸色渐渐黯了下来。
“子家,为我修书,向大将军请功吧。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退兵了。”
“喏。”卢毓应了一声,又问道:“君侯,你觉得刘玄德会接任并州吗?”
袁熙看看卢毓。“你觉得他有得选吗?但凡有点机会,谁愿意去乐浪那苦寒之地?”
卢毓笑笑。“乐浪怎么了?在我看来,乐浪比塞北强多了。换了君侯,就不会这么纠结。”
袁熙愣了一下,随即苦笑。“子家,我也是没得选。留在中原,看父子反目、兄弟相争吗?”
卢毓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窘迫。他咳嗽了两声,换了一个话题来打破尴尬。“君侯,我刚刚听说了一件事,你可能有兴趣听听。”
“什么事?”袁熙的声音听起来一点兴趣也没有。
“有人在匈奴人的营中看到一个女子,二十出头,口音像极了汝颍一带。如果猜得不错的话,可能是某个大族的女眷,被匈奴人劫来的。”
袁熙回头看了卢毓一眼。“你想赎她?”
这样的事,袁熙看得太多了。中原大乱的时候,匈奴人、羌人都曾深入中原,劫走了不少男女,有些出身高门。一旦有机会,她们就会想办法请人赎买,以期回到中原故土。
天下将定,高门大姓的好日子要来了。
卢毓有些好奇。“君侯不想?她也许与你们袁氏有姻亲。”
袁熙咂了咂嘴,语重心长的说道:“子家,这不是我想不想的事。你知道这些年有多少中原人被掳到了草原上,你知道里面有多少是自愿出塞,又有多少是被迫的?这件事处理起来,比你想象的麻烦。况且我有心推动胡汉一家,现在将汉人女子赎回来,是不是言行不一?”
卢毓抢上一步,拦在袁熙面前,盯着袁熙看了半晌,眼神微缩,脸色也严肃起来。“君侯,恕我直言,你这些天临河观涛,观得人都随波逐流了,这可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
袁熙也抬起头,盯着卢毓。“你们?”
卢毓自知失言,神情有些尴尬,却不肯退让。“我和郭军师,还有贾文和。”
“你们……希望看到什么?”
“我们希望君侯因其势而利导之。”
袁熙笑了,伸手按在卢毓肩膀上,轻轻往旁边一拨。他最近几个月苦练马步、横劲,手下不知不觉的就重了,卢毓立足不稳,险些摔倒。好在袁熙反应也快,随即拽住了他。
“子家,多谢你们的错爱,可惜我不是那块料。”
“圣人知其不可而为之,君侯试都没试,岂能知难而退?”卢毓涨红了脸。“就像赎人一样,你都不试一下,焉知能不能成功?”
“我说过了,赎人的事很复杂……”袁熙扬扬手,大步向前走去,不想再和卢毓纠缠。
卢毓大叫。“如果这人是蔡邕的独女呢?”
袁熙愣住,缓缓转身,盯着卢毓,眼神如刀。“你说谁?”
卢毓赶了过来,一字一句地说道:“蔡邕蔡伯喈的独女蔡琰,现在是匈奴右贤王去卑的侍妾。君侯,你赎不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