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载光阴,像西门关外掠过的风沙,悄无声息地磨老了岁月,也磨老了人。
青石板路被马蹄踏得愈发温润,城楼上的旌旗换了一茬又一茬,
杨成交的背脊早已不复当年的挺拔,佝偻得像株饱经风霜的老杨木,
满头银发疏疏落落,眼角的皱纹深如沟壑,连抬手都显得迟缓费力。
而身侧的樊铁英,除了眉宇间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温润,
依旧是当年那副英气模样——乌发仅用一支他亲手雕的桃木簪绾起,
银纹软甲衬得身姿依旧挺拔,肌肤温润如初,不见半点老态。
这是他们相守的第五十个年头。
清晨的关外,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卷着细沙掠过城墙。
樊铁英扶着杨成交慢慢走上城楼,他的脚步蹒跚,
每一步都要借着她的力道,呼吸也有些急促,
浑浊的眼睛却依旧望着关外的草原,那片他守了一辈子的土地。
城楼上的兵士见了,纷纷躬身行礼,目光里满是敬重。
这对守关半百载的夫妻,早已是西门关的定海神针。
“歇……歇会儿吧。”
杨成交喘着气,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樊铁英连忙扶他坐在城楼的石凳上,从怀里掏出温热的水囊递过去。
他颤巍巍地接过,喝了两口,才缓过劲来,转头看向身边的人,眼神里翻涌着五十载未曾变过的温柔。
樊铁英指尖拂过他鬓边的白发,动作轻柔得怕惊扰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清亮依旧,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
“成交,当年京里来人传旨,让你回京都接任兵部尚书,你怎么偏就拒了?”
杨成交闻言,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光亮,他抬起枯瘦如柴的手,费力地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依旧温润有力,带着熟悉的温度,与他冰凉干瘪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他嘴唇翕动了许久,才一字一顿地说道:
“有……你的地方,我待着……才有意思。”
气息不稳,让他顿了顿,喘了口气才继续道:
“如……如果没有你,我即便……当了兵部尚书,又……又有什么意思?”
他望着她,眼神执拗又深情:
“你的身份……不能让你踏入京都,我守在这边关……也挺好。”
几十年前,京中传旨的使者带着圣旨抵达西门关时,整个将军府都震动了。
兵部尚书,一品大员,执掌天下兵戈,那是杨成交凭借半生战功挣来的荣耀。
可他看了一眼圣旨,只对使者躬身道:
“臣愿守西门关,护一方百姓,京都繁华,非臣所愿。”
当时所有人都不解,连田为民都赶来劝他:
“成交,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怎能放弃?”
他却只是望着樊铁英的方向,笑得坦然:
“铁英在这儿,我便在这儿。”
樊铁英自然知道他的心思。
她是修仙者,又是占山为王的寨主出身,京都乃天子脚下,礼教森严,容不得她这样的“异类”。
他不愿她受半点委屈,便干脆放弃了那泼天富贵,留在了这风沙漫天的边关,一守就是五十年。
此刻听他旧事重提,樊铁英心头一暖,又有些酸涩,她白了他一眼,娇哼一声:
“就你傻。”
语气里满是嗔怪,却没有半分责备。
杨成交看着她这副模样,浑浊的眼睛里漾起笑意,皱纹堆叠的脸上竟显出几分少年般的憨态。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沙哑着嗓子反问:
“倒……倒是你,你那些修仙的同道,早……早就远离世俗,求……求长生去了,你却一直……陪我守着这边关,你……你怎么想的?”
他问得缓慢,却字字恳切。
五十年来,他不是没有过愧疚。
他知道修仙者本应超脱凡尘,追求大道长生,
可樊铁英为了他,困在这方寸边关,日复一日地陪着他守关、过日子,错过了多少修仙进阶的机缘。
樊铁英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头望向关外。
远处的草原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青色,风吹过,卷起层层草浪。
她想起当年那些一同踏入修仙路的友人,确实早就劝过她:
“铁英,凡尘羁绊只会拖累修行,随我们去远遁世俗吧,那里才有你的大道。”
可她每次都笑着拒绝。
大道长生固然诱人,可这边关的风沙、城楼上的旌旗、身边人的温度,才是她真正放不下的牵挂。
她收回目光,对上杨成交满是愧疚的眼睛,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依旧没说什么,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五十载相守,他们早已无需多言。他懂她的选择,她懂他的深情,
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都藏在彼此紧握的手心里,藏在日复一日的相伴里。
其实,樊铁英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让她愧疚了半辈子的秘密。
她早就知道杨成交没有修仙的灵根。
刚在一起时,她满心欢喜地想带他一起踏上修仙路,想与他携手长生,共度漫漫岁月。
她翻遍了世间的古籍,走遍了周边的名山大川,甚至不远万里去请教那些道友,
寻遍了传说中的天材地宝,只为能找到一丝让他开启灵根的机缘。
她曾试过用自己的精纯灵气为他洗髓伐脉,可灵气入体后,便如石沉大海,毫无波澜;
她曾寻来千年灵草,熬制成汤让他服下,可除了让他身体强健些,依旧没能唤醒他体内的灵根;
她甚至去求过那些“高人”,得到的答案却只有一个:
“他天生无灵根,无缘修仙,强求无益。”
那一夜,她坐在西山的山巅,望着漫天星辰,第一次为自己的修仙者身份感到无力。
她能挡得住西箫的弯刀,能守得住西门关的城门,却改不了他是凡人、注定短寿的命运。
后来,她不再强求,只是尽己所能地护他周全,让他在有限的岁月里过得舒心安稳。
她为他调理身体,为他挡去明枪暗箭,陪他守着这边关,把每一天都过得格外珍惜。
杨成交自然知道她的付出。
那些年,她频繁外出,归来时常常带着一身疲惫,他虽不懂修仙之事,却也明白她是为了他。
他从没有抱怨过自己不能长生,只是更加珍惜与她相守的时光。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两人的思绪,杨成交弯着腰,咳得浑身发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樊铁英连忙轻抚他的后背,眼中满是担忧:“是不是风大了?咱们回去吧。”
杨成交摆了摆手,缓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咳嗽,他望着樊铁英,眼神忽然变得格外清明:
“铁英,前……前些日子,我翻出了当年我爹递来的信。”
樊铁英心头一沉。
老爷子早在那次以高龄出使邻邦,归来后没多久,便因年迈油尽灯枯离世了。
那年也是他们父子最后一次见面,老爷子临终前的遗言:
“成交,守好边关,守好百姓,也守好自己的心上人,爹放心。”
“老爷子……走的时候,很安详。”
杨成交的声音带着哽咽:
“他说……他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有我这个儿子,最庆幸的……就是认了你这个儿媳。”
当年那个吹胡子瞪眼、怒斥女子执兵“乱纲常”的老顽固,到了晚年,早已彻底接纳了樊铁英。
他常对人说:“我杨家能得铁英这样的儿媳,是三生有幸。”
临终前,还特意把自己珍藏的兵书全部送来西门关,给他们留作念想。
樊铁英的眼眶微微泛红,她轻轻擦掉杨成交眼角的泪痕,声音温柔:
“我知道,老爷子一直都疼你,也疼我。”
夕阳西下时,樊铁英扶着杨成交慢慢走下城楼。
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佝偻苍老,一个挺拔依旧,却紧紧依偎在一起,像是一幅定格了五十年的画。
回到将军府后的小院,院子里的野葱花开得正盛,那是樊铁英当年从西山寨移栽来的,五十年来,年年开花,香气依旧。
墙角的葡萄架早已枝繁叶茂,是杨成交年轻时亲手栽下的,如今依旧能结出甜美的果实。
樊铁英扶杨成交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给他端来一碗温热的羊汤,配着刚烙好的葱花饼。
这是他吃了一辈子的味道,盐味依旧稍重,却是他最爱的滋味。
杨成交拿起筷子,颤巍巍地夹了一块饼,慢慢送进嘴里,吃得格外香甜。
他看着樊铁英,忽然开口:“铁英,能……能与你……相伴五十载,我……我此生无憾。”
樊铁英握着他的手,指尖传来他微凉的体温,她眼眶一热,强忍着泪水,笑着点头:
“我也是。”
“当……当年我拒绝兵部尚书之位,回京都……却要你一直跟我在这边关,可……可有怨言?”
杨成交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樊铁英噗嗤一声笑了,抬手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尖:“与你……相伴,何怨之有?”
五十载风霜雨雪,五十载边关相守,他们一起抵御过西箫的入侵,
一起赈济过流离的灾民,一起看过城楼上的日出日落,一起尝过生活里的酸甜苦辣。
他放弃了京都的繁华富贵,她舍弃了遁世修仙的大道,只为守着彼此,守着这西门关。
杨成交望着她含笑的眉眼,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满足。
他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凡人的寿命终究有限,相守五十载已是上天垂怜。
他唯一遗憾的,是不能陪她更久。
樊铁英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握紧他的手,轻声道:
“别想太多,能陪你一辈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夜色渐浓,星光点点。
杨成交靠在樊铁英的肩头,听着她平稳的呼吸,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渐渐闭上了眼睛。
他的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像是睡着了一般。
樊铁英抱着他,一动不动,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她知道,他走了,在他们相守的第五十个年头,在这片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土地上,安详地离开了。
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抱着他,直到朝阳升起,照亮了整个小院。
后来,樊铁英依旧守着西门关。
城楼上的旌旗依旧猎猎作响,关外的风沙依旧年年掠过,只是巡关的队伍里,少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有人问她,守着这边城,不孤单吗?
她望着关外的草原,想起那个陪了她五十年的老将军,想起小院里的葱花饼,想起城楼上的朝夕相伴,轻声道:
“不孤单,他在这儿,我也在这儿。”
她知道,他的精神早已融入了这西门关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寸土地。
而他们相守的五十年,那些深情与陪伴,那些坚守与成全,
早已化作最温暖的光,照亮她往后漫长的修仙路。
凡人的寿命虽短,却能把日子过成永恒。
这不是悲剧,是凡人与仙者,跨越五十年光阴,最深情的告白,最圆满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