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如潮水般退去,禽滑素的意识重新回归陋室的昏暗。窗外,都督府的宴乐之声依旧隐隐传来,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清冷的眼眸中首次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周都督,升起了一丝清晰的认知。
“原来如此……”她低声对身旁目光投来询问之色的林煜说道,“其业债之根,并非在于音律本身,而在于此。”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仿佛萦绕着方才记忆中那凝滞、苛责的意念。“他对‘完美谐律’的追求,已近乎一种道……或者说,一种‘障’。世间万物,无论人、事、物,皆需符合他心中那杆无形的、绝对精准的‘尺’。任何‘不谐’——无论是音律的细微瑕疵,还是战略执行的丝毫偏差,亦或是……人的选择未能尽如其意——在他眼中,皆是需要被修正、被排斥,甚至……可能引发他内心深处强烈不安与躁动的‘错误’。”
“此乃【知音障】。”禽滑素最终给出了判断,语气笃定。“非是渴求知音,而是要求万物皆为‘知音’,皆合其‘律’。其业火【灼羽】,恐怕正是源自于此种对‘绝对完美’的执着,在现实中不断受挫后,反噬其心所生。”
林煜沉默地听着,脸色凝重。他回想起碑使信息中提及的周瑜与诸葛亮的纠葛,与孙权、与同僚、与命运的一次次博弈。若真如禽滑素所言,那么周瑜的一生,岂非始终处于一种试图将纷繁复杂、充满变数的现实,强行纳入其心中完美框架,却屡屡碰壁的巨大痛苦与焦虑之中?
这【知音障】,听起来似乎不如关羽【义障】那般刚烈直接,但其内在的扭曲与煎熬,恐怕犹有过之。
窗外,夜风拂过,带来都督府方向又一阵略显急促的琴音。禽滑素知道,那并非宴会的主乐,而是那位深陷业障的都督,在无人之处,独自抚琴,试图安抚那因苛求完美而愈发躁动不安的灵魂。
只是,那琴音在她听来,已与之前截然不同。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尺度”、“谐律”与“错误”的,沉重而悲哀的故事。而这故事的结局,似乎早已注定将以烈焰焚琴、焦羽断弦而告终。
夜色渐深,建业城陷入了表面的宁静,唯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悠长而寂寥。陋室之中,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林煜在角落闭目调息,禽滑素则依旧静坐窗前,如同凝固的雕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显示着她并非沉睡。
白日里那“顾曲”记忆碎片带来的冲击尚未完全平复,那股对“完美谐律”近乎偏执的苛求意念,如同余音绕梁,在她心间反复回响。她能感觉到,周瑜的业力波动在入夜后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被压抑的熔岩,在平静的地表下更加汹涌地鼓荡。显然,那短暂的宴会记忆,只是冰山一角,更深层、更炽烈的业力源头,尚未真正触及。
就在她凝神静气,试图从那纷乱的能量波纹中梳理出更多线索时,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磅礴、炽热、且带着金铁交鸣与火焰燃烧气息的记忆洪流,毫无征兆地,以无可抗拒之势,猛地将她(以及被她气机隐隐牵动的林煜)的意识席卷而去!
时空骤然颠倒,视野被一片无边无际的、跃动的赤红所充斥!
不再是建业城宁静的夜,而是长江北岸,赤壁矶头,那个决定天下命运的夜晚!
寒风凛冽,刮过江面,带着刺骨的湿意与浓烈的火油气息。脚下是微微震颤的指挥台,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士卒的呐喊声、以及船只木材燃烧时发出的噼啪爆响。举目望去,漆黑的江面被无数燃烧的战船映照得如同白昼,冲天的火光将夜空染成一片诡异的橘红,翻滚的浓烟如同狰狞的巨兽,张牙舞爪地吞噬着星辰。
江东水军的艨艟斗舰,如同灵活的鲨鱼,在火海中穿梭,将一支支带着烈焰的箭矢、一块块燃烧的柴草,精准地投向那些体型庞大、却因铁索连环而行动迟缓的曹军战船。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整个江面已然化作一片沸腾的火海炼狱!曹军士卒的惨嚎声、落水声、船只解体的断裂声,交织成一曲残酷的战争交响乐。
而在这片混乱与毁灭的中心,指挥台之上,一人按剑而立,身披赤色大氅,猎猎作响。正是周瑜!
此时的周瑜,面色因火光映照而显得格外红润,甚至带着一种异样的亢奋。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鹰,俯瞰着脚下这片由他一手主导的、正在吞噬数十万曹军的火海。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清晰、冷静地发出,通过旗号与鼓声,精准地传达至每一艘战船。他的每一个手势,每一次决断,都带着一种挥斥方遒、执掌乾坤的绝对自信与强大气场。
这是他的舞台,他的杰作!运筹帷幄,火烧连营,以弱胜强,成就千古奇功!这一刻的他,无疑是光芒万丈的,是江东的支柱,是注定要名垂青史的统帅。他周身洋溢着的,是志得意满,是抱负得伸的酣畅淋漓!
然而,在禽滑素的感知中,却捕捉到了那辉煌表象之下,一丝极其隐晦、却如同毒蛇般悄然滋生的异样。
就在火势最盛、胜局已定,周瑜嘴角那抹意气风发的笑容最是灿烂的瞬间,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与一丝极其细微的疑虑,投向了东南方向,那据说建有七星坛、诸葛亮正在“祭风”的南屏山。
东风!正是这恰到好处、甚至可以说扭转了整个战局关键点的东南风,给了黄盖诈降火攻之计最终成功的可能!
周瑜的理智告诉他,此乃天时,是击败曹贼不可或缺的条件。他甚至当众赞叹过:“孔明真神人也,能料定如此天时!”
但在那内心深处,最不为人知的角落,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却如同火场边缘一缕不起眼的青烟,悄然升腾。
那是惊疑。
是对一种超出他全盘算计、无法完全掌控的力量的本能警惕。他周瑜,精通音律,谙熟兵法,自诩算无遗策,将人心、地势、天象皆纳入棋局推演。可这“借东风”……已然近乎于“术”,甚至带上了一丝“妖异”的色彩。它不在他周郎的“律”之内,是一种他无法用常理解释、更无法复制的“意外变量”。这让他那追求完美掌控、一切尽在掌握的心,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被胜利喜悦完全掩盖的……不安。
紧随这惊疑之后,是另一丝更加微弱、却更加根植于本心的情绪——不甘。
这泼天的大功,这足以彪炳史册的胜利,本应是他周瑜,是他江东儿郎独立完成的壮举!是他运筹帷幄、是他指挥若定、是黄盖舍身诈降、是三军将士用命的结果!可如今,这“借东风”一事,却仿佛在这完美的功勋画卷上,硬生生添上了属于诸葛亮、属于刘备集团的一笔!使得这“全功”,不再那么纯粹,不再完全属于他周瑜,属于江东!
“既生瑜,何生亮……”
这句日后将流传千古的悲叹,其最初的火种,或许并非源于后续的荆州之争,而是在这赤壁火光最为炽烈、功业达到顶峰的瞬间,便已随着那一缕对东南风的惊疑与功勋被分润的不甘,如同一点炽热的余烬,深深地、深深地埋藏在了他心底最深处。
这余烬,此刻尚被巨大的胜利荣耀所覆盖,微不足道。但它蕴含着对“完美功绩”的执念,对“计划外变量”的排斥,正是【知音障】业债最原始的形态,是未来那焚心蚀骨的业火【灼羽】最初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