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的指尖仍停留在那道未收锋的笔画上,墨迹未干,像一道裂开的口子,横在“皇后寝宫”四字之下。她没有收回手,只是轻轻将朱笔搁回笔架,动作平稳,仿佛方才那一划不是宣战,而是一次呼吸的落定。
萧景珩站在窗前,目光落在宫城方向。夜色如墨,檐角铜铃静垂,他掌心摩挲着玄冥剑柄,指节微动,似在计算距离。
“那老太监的记录……”他低声道,声音不带起伏,“可确信无误?”
谢昭宁起身,从铁匣中取出素绢,平铺于案。她取琴轻拨,第七弦震出一段极细的音波,如丝线般掠过纸面。琴音低缓,却带着穿透之力,每一下波动都与纸上残留的情绪共振。
“他说的是真话。”她收回手,语气笃定,“皇帝提起‘青铜镜阵’时,怒意中有惧,像是怕它被启动,又怕它永远沉睡。这不是权谋掩饰,是心底真正的忌惮。”
萧景珩眸光一凝。
她继续道:“《心音谱》能辨情绪真伪,但不能伪造证据。我们需要能让朝臣信服的东西——不是传闻,不是默录,而是帝王亲笔、亲手批阅、亲口承认的痕迹。”
“文渊阁的残片。”他接道。
“正是。”她点头,“那半行朱批‘楚氏逾矩,几危社稷’,若能证明出自御笔,且与皇帝近身之物有关,便可作为引信。”
萧景珩抬手,示意玄影入内。黑衣暗卫无声出现,手中捧着一只密封陶盒。
“这是昨夜从焚纸炉带回的残屑,经三次筛选,仅存三片完整字角。”玄影打开盒盖,取出一片焦黄纸角,上面依稀可见“后不可……”三字。
谢昭宁俯身,指尖悬于其上,琴音再起。这一次,她弹的是《心音谱》中专用于“鉴真”的律调,音波如水纹扩散,缓缓渗入纸纤维深处。
片刻后,她忽然停手。
“这纸上……有龙涎香。”
萧景珩皱眉。
“皇帝批阅奏折专用的熏香。”她解释,“只有贴身奏本才会沾染。若这残片曾与御批原件共处一炉,便足以证明其来源真实。”
玄影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香囊小样,比对气味。少顷,他微微颔首。
谢昭宁将三件证物并列:老太监默录的素绢、焚纸炉所得残片、以及那半行朱批。她以薄绢覆其上,用特制药水轻刷,墨迹在药力作用下微微晕染,显现出细微的笔锋走势。
“笔势连贯,墨色深浅一致。”她低声分析,“三者皆出自同一时期帝王手批风格,尤其是‘社稷’二字的末笔挑钩,与三年前皇帝驳回皇后提议的奏折如出一辙。”
萧景珩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道:“下一步,你打算如何?”
“清流之中,必有人早已不满。”她说,“他们不敢动,是因为没有火种。现在,我们有了。”
她提笔修书,字迹清雅却不失锋芒。信中不提皇后,不涉政争,只引古训:“昔汉武忍戾后之祸,终致巫蛊乱国;唐宗纵长孙之权,亦险酿牝鸡司晨。”末尾附言:“晚辈愚钝,唯恐史鉴重演,愿闻前辈高见。”
信成,交由沈墨白旧部渠道递出。
两日后黄昏,礼部侍郎登门。
谢昭宁亲自迎至厅前,着素青裙衫,发间仅一支青玉簪,不施脂粉,举止谦和。茶烟袅袅,二人对坐,言语谨慎。
“姑娘此信……”老臣抚须,目光深沉,“是在问,今日之局,是否已至当年昭元帝废后之时?”
“晚辈不敢妄议。”她低头斟茶,“只是忧心国本。听闻前辈熟稔前朝典故,敢问昔日宰相如何立论,方得群臣响应?”
老臣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当时宰相引《春秋》八字:‘妇人干政,邦之贼也’。联合七十二名官员联名上疏,方成定局。”
他又压低声音:“然彼时亦有秘辛——元后私藏前朝青铜镜阵图谱,疑涉逆咒,此事从未载入正史。”
谢昭宁心头一震,《心音谱》悄然共鸣,感知对方言语无伪。她不动声色,只轻声道:“七十二人……当真齐心?”
“并非全然自愿。”老臣苦笑,“起初不过十余人联署,余者观望。直至有人献上皇后私通外臣的密信,才激起众怒。”
她记下“联名上疏”四字,心中已有计较。
送走老臣后,她回到书房,将线索一一归档。地图摊开,她以红线标注三处节点:紫宸殿、文渊阁、礼部衙署。红线交错,如蛛网初张。
萧景珩立于窗畔,手中把玩玄冥剑柄,目光沉静。
“玄影已联络三位曾被召见的老臣门客。”他说,“其中两人愿传话,但要求见物证。”
“那就给他们看。”她转身,从铁匣取出覆有药水的薄绢,“这上面显出的笔迹走势,足以证明残片非伪。再配上老太监的默录,足够动摇观望者。”
“可若他们反咬一口,说是你伪造?”
“那就让他们去查。”她淡淡道,“去文渊阁查焚纸记录,去御膳房查轮值名单,去礼部查三年来所有被驳回的皇后奏请。真相藏不住太久。”
她走到案前,执笔在册页写下“联名疏”三字,笔力沉稳,墨迹清晰。
萧景珩看着她,忽然道:“你不怕吗?一旦开始,便再无退路。”
她抬头,目光清澈如泉。
“我六岁那年,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她说,“如今我只是……终于能走自己想走的路。”
他没再说话,只是走近几步,伸手拂去她肩头一点落尘。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
玄影悄然而至,低语几句后退入暗处。萧景珩听完,神色未变,只道:“两名门客答应传递消息,但要三日内见到确凿物证。”
“来得及。”她合上卷宗,指尖沾墨,在“联名疏”三字下画了一道短横。
烛火跳了一下,映在墙上,像一声无声的应答。
萧景珩转身望向窗外,宫城轮廓隐在夜色中,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他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收紧。
谢昭宁坐在灯下,重新拨动琴弦。这一次,她弹的是一段极缓的引律,音波如雾,悄然弥漫室内。琴匣静静立在一旁,第七弦轻微震颤,似在回应某种即将到来的共鸣。
她的手指停在最后一个音符上,未落。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急促。
玄影推门而入,手中多了一封未拆的信笺,封缄上印着礼部衙署的火漆。
她接过信,指尖触到一丝微凉。
信未启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