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的气息裹挟着雨后浓重的草木腥气，劈头盖脸地涌来，却冲不散心头的忧虑。
戒茶老师那支遗落在蕨类植物根部的签字笔，暗道里的深褐色血迹，以及乱七八糟的脚印。无一不暗示戒茶本人已经出了意外。
鹿野院平藏在前方开路，背影在斑驳树影下显得异常凝重。
他追踪着地上那几不可辨却足以让我心惊肉跳的拖拽痕迹——浅褐色泥土被强行劈开，断折的草茎和翻卷的腐叶无声地诉说着暴行。
痕迹蜿蜒深入，脚下的路开始有了坡度，泥土混杂着碎石，越发难行。
再一次回顾经历，“鹿野院大人，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好像少了什么……不，对了，戒茶老师身边那只白猫！我们在她家里……没看到它！”
前方的鹿野院平藏倏然停步，转过身。跳跃的火折光芒映亮他骤然锐利起来的碧眸。“白猫？戒茶老师身边有只白猫？”
“对！”我用力点头，“它平时几乎寸步不离戒茶老师，就算去木漏茶室，她也会带着这只白猫。如果戒茶老师是从暗道离开的，白猫很可能跟着她一起出来了！可隧道里，还有刚才的洞口，我们都没看到任何猫的痕迹……”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我脑中成型——那只猫，会不会被嫌碍事的绑匪……？
鹿野院的脸色沉了下去，火光在他下颌投下一道冷硬的阴影。
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他沉默地加快了脚步，目光更加仔细地扫视着沿途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丛灌木。
山路在前方猛地一折，赫然分成了两条岔道。
一条继续向上，隐入更陡峭、林木更为幽深的山脊。
另一条则偏向下方，沿着一条干涸的、布满圆石的溪谷延伸，通往一片看起来荒芜的林间空地。
更令人心惊的是，两条岔路口泥泞的地面上，竟然都清晰地印着杂乱的脚印。与洞口外发现的特征极其相似。
追踪的线索，在此刻断成了两股。
鹿野院蹲在岔路口，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火折的光芒被他压低，几乎贴着地面，仔细地照射，比对着两条路上的每一枚脚印。
他的手指在脚印边缘的泥土上轻轻按压、丈量，动作精确，像是在认真测量。
然而，两条路上的脚印都带着新鲜的湿泥，深浅、步幅特征都高度吻合，连那脚印留下的细微特殊纹路都如出一辙。
对方显然是个老手，刻意制造了迷惑。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一分一秒流逝，山林间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鸟鸣。
“啧，狡猾。”鹿野院低咒一声，直起身，碧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烦躁。
他看向我，语速飞快却清晰，“两条路都有痕迹，伪造得几乎完美。我们没时间逐一排查，必须分头。”
分头？我吗？
在这荒山野岭，面对可能持有凶器的绑匪。绑匪总不可能什么都没准备，说不定对方会有武器。
还是一样的，我可以保证自己跑得快，却不能保证能不能救下人。
但看着鹿野院凝重而信任的眼神，想到生死不明的戒茶老师。
我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沙哑：“好！我走下面那条！”
不过我有预感，我选择的这条就是正确的。
鹿野院深深看了我一眼，“务必小心，发现任何异常，立刻撤退，用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比拇指略粗的竹制小管，塞进我的手里。入手冰凉沉重，顶端有个小小的拉环——是天领奉行特制的求救信号筒。“拉掉环，对准天空。我会立刻赶来。”
“嗯！”我紧紧握住那枚冰冷的信号筒，像是握住了最后的依凭。
“上面这条我来。”他不再多言，将备用的火折递给我，转身便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通往山脊的上行岔路，身影迅速被浓密的林木吞没。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踏上了下方那条通往干涸溪谷的小径。
路更难走了，湿滑的圆石布满青苔，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
未知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窥伺的恶意。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一边留意着脚下是否还有拖拽的痕迹，一边竖起耳朵捕捉任何一丝异响。
风声。树叶摩擦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还有……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
“喵……呜……”
像被掐住了脖子般的哀鸣。
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声音似乎来自溪谷右侧那片更茂密的灌木丛深处。
我立刻拨开带刺的枝条，不顾枝叶刮蹭着手臂，循着那微弱的声音艰难地钻了进去。火折的光芒驱散一小片黑暗，照亮了灌木丛深处一小块被压倒的空地。
一只通体雪白的猫，正蜷缩在一堆枯叶里。它漂亮的皮毛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血痂，一条后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粗暴地折断或砸伤了。
它虚弱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猫瞳在火光下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痛苦，看到我靠近，发出更加凄厉的哀嚎，试图拖着残腿往后缩，却动弹不得。
戒茶老师视若珍宝的猫，竟被伤成这样。
那个凶手，怎么可以这样……
我连忙蹲下身，想查看它的伤势，又怕贸然靠近会加剧它的恐惧。我轻声安抚着：“别怕，别怕……我是来救戒茶老师的……你看见她了吗？她在哪里？”
天哪，我真是，竟然试图从一只猫口中得出些什么。不过它在这里，想必戒茶老师一定在这附近了。可是，在哪个方向呢。
白猫似乎听懂了戒茶的名字，挣扎着抬起头，朝着溪谷更下游的方向，发出嘶鸣。
它用仅剩的力气，用前爪徒劳地扒拉着那个方向松软的泥土。
我顺着它指引的方向望去，就在那片被压倒的灌木尽头，借着火折的光，我看到几片沾着新鲜泥浆的破碎红色布片，被随意丢弃在荆棘上。
那正是戒茶老师外衫的料子和颜色。
而在布片稍前方的泥地上，两道新的拖痕，蜿蜒成丑陋的伤疤，一路延伸向溪谷尽头那片被高大林木遮蔽的阴影里。
是那里！
戒茶老师一定在那里！
我起身，再也顾不得其他，将受伤的白猫小心地安置在相对干燥的枯叶堆旁，“坚持住！我去救她！”
我低声说完，握紧手中的火折和信号筒，按下信号筒后，便朝着溪谷尽头那片不祥的阴影狂奔而去。
脚下的碎石和湿滑的苔藓让我险些摔倒，树枝抽打在胳膊留下火辣辣地疼。
近了，更近了。
那片阴影的轮廓逐渐清晰——那是一座依着陡峭山壁搭建的，早已被废弃的旧仓库。
木质的墙壁腐朽发黑，许多地方已经坍塌，屋顶更是破了大洞，几根歪斜的梁木狰狞地刺向灰暗的天空。
仓库唯一还算完好的门紧闭着，但旁边一扇糊着破油纸的窗户，却透出一点摇曳不定的昏黄光芒。
里面有人。
借着林木的掩护，我悄无声息地潜行到那扇破窗下。仓库腐朽木头的霉味混合着一股难以言喻类似铁锈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
我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屏住呼吸，将眼睛凑近窗户上一个较大的破洞。
昏黄跳动的油灯光芒，勉强照亮了仓库内部一小片区域。
我看到了——
戒茶老师被死死地捆绑在一张破旧的木椅上，她的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剪在椅背后，勒进皮肉，脚踝也被牢牢捆在椅子腿上。
原本整洁的红色外衫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里面沾满泥污的单衣。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脸——原本白皙的面颊高高肿起，嘴角破裂，凝结着暗红的血块。
一块肮脏的破布紧紧勒过她的嘴，塞得严严实实，让她只能发出痛苦又沉闷的呜咽。她凌乱的发丝被冷汗和泪水粘在额角，眼神涣散，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而在她面前，背对着窗户，站着一个身形异常高大魁梧的男人。
他穿着一件洗得褪色却沾满油污的短褂，裸露出的肌肉布满青筋。他手中，赫然紧握着一柄沉重的闪着冰冷寒光的铁匠锤。
锤子？！
我盼望着鹿野院能快点赶到。
不，来不及了……
“呜……呜呜呜！”戒茶徒劳地扭动着身体，眼中是濒死的惊恐。
“闭嘴！”男人猛地转过身，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的脸终于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是一张被疯狂彻底扭曲的脸。
双眼布满骇人的血丝，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
他的目光狂乱地扫过戒茶，最终死死钉在墙上。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那面斑驳的土墙上，竟然用粗糙的木炭密密麻麻地画满了扭曲的老鼠形象！
旁边还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满了诸如“老鼠先生是英雄”、“老鼠先生最温柔”、“迫害老鼠的都该死”之类的癫狂呓语。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男人挥舞着铁锤，锤头几乎要砸到戒茶的脸，唾沫星子喷溅而出，声音嘶哑狂怒，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嚎叫，“老鼠先生那么好！它只是想偷一点奶酪，它有什么错？！它那么努力地活着！你为什么非要写死它？！为什么还要在书后面说它一定会死得很难看？！啊？！”
他猛地指向墙上那些狰狞的老鼠涂鸦，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你知不知道！老鼠先生是我唯一的朋友！是它陪着我！是它听我说话！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作家懂什么？！你们凭什么决定它的命运？！”
戒茶老师被勒着嘴，只能发出更惊恐的呜咽，泪水混着血水从肿胀的眼眶里汹涌而出。
男人似乎被她的眼泪彻底激怒了。“哭？！你还有脸哭？！”他抡起铁锤，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砸向戒茶身边的墙壁！
“轰——咔啦——”
腐朽的土墙应声被砸出一个大坑，破碎的土块和粉尘簌簌落下，溅了戒茶满头满脸。
“死！你也该死！让你也尝尝被所有人厌恶！被随意碾死的滋味！”男人陷入了癫狂，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戒茶，双手高高举起了那柄沾着墙灰的沉重铁锤。
这一次，锤头正对着戒茶的头顶。
“不——！！！”来不及了。鹿野院，你快点来吧。
我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后退半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向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