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凝滞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死寂中,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自楼梯处响起。
那脚步声不急不缓,与楼外那压抑的喧嚣截然不同,倒像是踏在春日青石上的露珠,清脆,干净。
僵持的气氛,被这声音轻轻敲开了一道裂缝。
王熙凤紧绷的神经下意识一松,循声望去。
只见楼梯口,缓缓走上来两个人。
为首的那个,同样是一身素服,却难掩那份风流别致的韵致。
眉尖若蹙,目含秋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静立时又如娇花映水。
不是林黛玉,又是谁。
她身后,跟着的则是她的丫鬟紫鹃。
贾母到底心疼外孙女,知道她自幼体弱,又刚从扬州长途跋涉回来,便没让她立刻就来这丧事上劳神,只让她好生歇养了几日。
今日,林黛玉才算是正式过来,替林家吊唁了秦可卿。
吊唁完毕,便顺道过来登仙阁。
她一上到二楼,那双清澈的眸子便是一转,落在了王熙凤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
王熙凤的脸色,却在看到林黛玉的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身子微微一侧,想要挡住身后小几上那个扎眼的紫檀木托盘。
这个细微的动作,又怎能逃过林黛玉的眼睛。
林黛玉却只当未见,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声音里带着几分天生的娇俏与促狭。
“我当是哪阵风,把咱们日理万机的凤姐姐,吹到这冷冷清清的登仙阁来。”
“怪道方才在前头寻你不见,原来是躲到这里来偷闲。”
她一面说,一面迈着莲步,眼波流转,作势就要绕过王熙凤,去看看她身后到底藏着什么。
王熙凤心里一跳,赶忙上前一步,亲热地拉住林黛玉的手。
“好妹妹,瞧你说的这话。”
“我哪里是来躲清闲的,不过是听闻府里来了位真仙,特地过来拜见,沾沾仙气罢了。”
林黛玉由她拉着,那纤细的手指却不安分地在她掌心轻轻点了点,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回府里这些天,也不见姐姐得空去瞧我一眼。”
“如今倒好,宁可跑到这登仙阁来,也不去我那儿坐坐。”
“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样的神仙,比我这个妹妹还金贵,让你这般上心。”
话音未落,林黛玉手腕一转,如一条滑不溜手的鱼儿,竟趁着王熙凤不备,从她掌中挣脱了出去。
她一个灵巧的转身,身形如风中摆柳,轻飘飘地就绕到了王熙凤的身后。
那只紫檀木的托盘,连同上面盛着的东西,就这么清清楚楚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哟。”
林黛玉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丝了然的揶揄。
“我道是为什么呢。”
“这老山参怕是得有上百年的光景,瞧这芦碗,这纹路,可不是凡品。”
“还有这紫灵芝,这般大的个头,怕不是刚从仙山里摘下来的?”
“原来凤姐姐是跑陈大哥这送礼来了。”
她那一句“陈大哥”,叫得自然又亲昵。
王熙凤听在耳里,心里是一惊。
林黛玉转过头,不再看那托盘,反而看向了一旁始终静坐不语的陈玄。
“陈大哥,我可跟你说。”
“凤姐姐是府里第一等的大财主,管着家里的银子,自己的体己更是堆成了山。”
“她来求你办事,这点子东西,可太轻了。”
“你可不能太轻贱了自己,随随便便就答应了。”
王熙凤被她这番话说得,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偏又发作不得。
她索性把脸一板,装作动了真气的样子,伸出手指点了点林黛玉的额头。
“好你个鬼灵精,好你个吃里扒外的林丫头!”
“我平日里白疼你了!有了神仙哥哥,便忘了我这姐姐不成?”
她嘴上虽是嗔怪,心里吃惊不小。
林黛玉在陈玄面前的这份随意,她是万万没想到。
听闻林丫头常往这登仙阁跑,不曾想竟这般熟稔
看这光景,两人的关系,竟是好得很。
自己来求子这等私密事,自是不能让她知晓。
可如今这僵局,或许……正要靠这个林丫头来打破。
若是能通过她,和这位仙师拉上关系,那自己的事,说不定就成了。
林黛玉也不过是开个玩笑,见王熙凤真“恼了”,赶忙又笑着去拉她的手。
“好姐姐,不过是说笑罢了,何必当真。”
“快别气了,气坏了身子,琏二哥还不得心疼死。”
王熙凤顺势就将手里的帕子往眼角一按,做出委屈的样子。
“要我不气也行。”
“你帮我跟仙师求个情。”
“只要仙师肯点个头,我就不气了。”
她话说得巧妙,只说帮忙,却绝口不提,究竟是帮什么忙。
林黛玉那双含情目,此刻却清亮得像一汪寒泉,能照见人心里最深处的盘算。
她听着王熙凤这半是撒娇,半是逼迫的话,非但没有半分被拿捏住的局促,反而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像清晨林间滴落的露水,干净,却也带着一丝凉意。
“姐姐这话,可是奇了。”
林黛玉将手从王熙凤的掌握中,不着痕迹地抽了出来,理了理自己素服上的褶皱。
“放眼这整个荣宁二府,上至老太太,下至扫地的婆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姐姐是天上的凤凰,地上的神仙。”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就没有姐姐办不成的事,没有姐姐摆不平的人。”
“怎么今日到了这里,倒反过来求我这个草木之人了?”
她转过身,一双秋水剪瞳,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熙凤。
“连姐姐这般通天彻地的人物,都只能提着百年老参,捧着紫气灵芝,小心翼翼地来求。”
“我不过是个客居在此的孤女,人微言轻,无权无势。”
“姐姐却要我去求情?”
“这要是传出去,让府里的姐妹们听见了,还不知要怎么笑话我,说我林黛玉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凤姐姐面前逞能呢。”
一番话,说得又软又俏,却像一根根淬了蜜的银针,扎得王熙凤心口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