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空气凝滞如铁。
林如海那句带着病体压迫感的质问,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你拿什么证明?
这句问话,问的不是医术,问的是底气,是凭恃。
如眉和林黛玉的心,都揪紧了。
她们都看向陈玄,等着他的回答。
是展示什么奇门手段,还是引经据典,说出一番惊天动地的道理?
陈玄却只是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不起波澜,却自有融冰化雪的力量。
“何须证明?”
他反问。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若治不好,承诺自然作废。”
“若治好了。”
“林大人一身清誉,半生权柄,难道还会赖一个江湖骗子的账不成?”
这话,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
它将所有的皮球,全都踢了回去。
这其中的逻辑,简单,粗暴,却又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堵死了林如海所有可能存在的后招与试探。
林如海愣住了。
他那双阅尽宦海沉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玄,仿佛要从他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坦然。
忽然。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干涩嘶哑的笑声,从林如海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笑得前仰后合,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仿佛要将肺里的所有病气都一口气笑出来。
那笑声,惊得如眉和林黛玉脸色煞白。
“老爷!”
“父亲!”
笑声戛然而止,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林如海整张脸都涨成了紫红色,身子蜷缩成一团,咳得惊天动地。
如眉哭着扑上去,想要为他抚背顺气,却被他一把挥开。
林黛玉也吓得六神无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唯有陈玄,依旧静静地立在那儿,看着。
仿佛眼前这濒死般的景象,不过是戏台上的一折罢了。
许久,林如海才勉强平复了喘息。
他抬起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泛着两团病态的潮红,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光亮。
他看着陈玄,那眼神,不再是审度,而是一种遇到了同类的,棋逢对手的欣赏。
“好!”
他撑着软榻,缓缓坐直了身体,那股巡盐御史的威势,竟奇迹般地回到了他这具病骨支离的躯壳里。
“既然如此,本官便拭目以待!”
陈玄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他朝着林如海行了一礼,又看了一眼旁边满脸担忧的林黛玉,转身便退出了书房。
门外,管家忠叔正等候着。
见陈玄出来,他连忙迎了上去,那张老脸上写满了忐忑。
“陈……陈先生?”
“忠叔,带我去客房吧。”
陈玄的声音,将忠叔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不敢多问,只恭恭敬敬地躬身引路。
“先生请随我来。”
穿过压抑的庭院,绕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
是一处小巧精致的花园。
假山流水,翠竹猗猗。
一条长长的游廊,蜿蜒着通向深处。
空气中,药味淡去,只余下雨后泥土的清新与淡淡的花香。
两人正走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带着些许凌乱的脚步声。
忠叔回头一看,连忙停下脚步,躬身立在一旁。
“姑娘。”
来人正是林黛玉。
她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呼吸微喘,鬓边的一缕秀发被风吹乱了,贴在微汗的脸颊上。
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纠结与茫然。
忠叔是个极有眼色的人,见状,便悄无声息地,朝后退了十几步,远远地跟着,给二人留出了说话的空间。
游廊下,一时只剩下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林黛玉追了上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满腹的话,堵在心口,像一团乱麻。
她想问,你为何要那样说?
她想问,你当真只是为了我爹爹的一个承诺?
她还想问,你……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讲着哪吒故事,轻声开解的神仙人物,和方才那个在病榻前,与父亲进行着冷酷交易的俗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陈玄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看着她那一脸“我有话要问但我不说”的纠结模样,心里竟觉得有些好笑。
这小姑娘,果然还是个孩子。
什么心思,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先开了口。
声音在空旷的游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黛玉猛地抬起头,那双水汪汪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他。
陈玄的目光,落在远处一丛开得正盛的蔷薇上。
“我方才之所以那般说,只是想将你父亲的担忧,换个方向罢了。”
林黛玉一怔,显然没听懂。
“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男子,无缘无故地,对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百般照拂。”
陈玄的视线转了回来,落在她茫然的脸上。
“你猜,一个爱女如命的父亲,心里最先会想到什么?”
这一问,如同平地惊雷。
林黛玉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何等聪慧,瞬间便明白了陈玄话里的深意。
父亲看他的眼神,从一开始,就带着审度,那不仅仅是对一个陌生人的审度,更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身边出现的异性的天然警惕与盘问。
而陈玄那番话,看似是挟恩图报,冷酷无情。
实际上,却是将自己从“一个对女儿图谋不轨的潜在对象”这个身份里,摘了出去。
他将一场可能涉及儿女情长的,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变成了一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易。
一场关于林如海自己性命的交易。
如此一来,林如海的注意力,便从“女儿会不会被骗”,转移到了“这个交易划不划算,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上面来。
而后者,恰恰是林如海这位宦海老手,最擅长处理的领域。
他不是在跟爹爹谈条件。
他是在帮自己解围!
想通了这一层,林黛玉那颗纷乱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可紧接着,一股莫名的,滚烫的热意,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涌起,直冲脸颊。
他……他竟是为了这个。
他竟是想到了这一层。
他是在顾及自己的名声,顾及父亲的看法。
他……
林黛玉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红得像天边的晚霞,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陈玄的眼睛,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一颗心砰砰乱跳,整个人都变得扭捏起来。
陈玄看着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反倒是一头雾水。
怎么说着说着,这小妮子还脸红了?
自己这番解释,逻辑清晰,条理分明,究竟是哪个环节,戳中了她奇怪的开关?
看着她那副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去的样子,陈玄失笑地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
在林黛玉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屈起手指,对着她光洁的额头,轻轻地弹了一下。
“咚。”
一声轻响。
不疼。
却让林黛玉整个人都僵住了。
“好了。”
陈玄收回手,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别胡思乱想了。”
“一路舟车劳顿,快去歇着吧。”
这一个亲昵的脑瓜崩,让远处偷瞄的忠叔,下巴都快惊掉了。
我的老天爷!
这位陈先生,竟……竟敢弹姑娘的额头!
又见自家姑娘神情,似乎并未生气,不禁暗暗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