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回到书房时,檐角的残雪正往下掉,一块冰碴砸在窗棂上,发出清脆一响。他刚从锻坊回来,手里还攥着那把修好的短剑,指节被金属边缘硌得发麻。案头摊着军需簿,红笔圈出的几行字格外扎眼:铁料不足,布匹短缺,盐库只剩两仓。
他把剑往案上一搁,叹了口气:“打铁的人多了,打铁的料却少了。”
话音未落,门帘掀开,甄宓端着一碗热姜汤走了进来。她没说话,先把碗放在他手边,又顺手把那本军需簿往旁边推了推,像是嫌它挡了热气。
“你今儿在校场站了大半天,风里来火里去的,嘴上不说,身子可扛不住。”她语气平平,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劲儿。
陆昭喝了口汤,辣得眼角微湿。“新兵练得还行,就是装备跟不上。昨儿有个小子举盾,盾带断了,差点砸自己脚上。”
甄宓点点头,从袖中抽出一本薄册子,封皮泛黄,边角磨得起毛。“我查了账。去年咱们收的粮,除掉屯田自用和军粮储备,还能余下三成。若把这些余粮运出去,换些铁料、粗布,甚至药材,够撑上半年。”
陆昭抬头:“你是说……做生意?”
“不是做生意,是通商。”她纠正道,“甄家在河北跑商队几十年,熟路熟人。只要一声令下,不出十日,第一批货就能启程。”
陆昭笑了声:“你可知道士林里怎么骂商贾?‘逐利之徒,无耻之尤’。我要是让甄家商队打着我的旗号走南闯北,怕是连田丰老先生都要提笔写信训我了。”
“那就别打你的旗号。”甄宓不动声色,“就说是甄氏自家生意,卖的是陈年旧粮,收的是民间杂货。等货物流起来,谁还管你是官是民?再说——”她顿了顿,“你真觉得打仗光靠刀枪就行?没有盐,士兵没力气;没有布,冬天冻死人;没有马,骑兵变步兵。这些东西,哪样不是从外面来的?”
陆昭没吭声,低头看着那本军需簿。指尖在“铁料缺三百斤”那行字上来回摩挲。
甄宓继续道:“渔阳那边有铁矿,但官府压着不许私采。可私底下呢?每年都有匠户偷偷炼铁,只愁没人收。咱们用粮食换,他们乐意,咱们也划算。青州的麻布便宜,辽东的马虽老,拉车总比人强。这一来一回,不只是补缺口,还能攒底子。”
“袁绍要是知道了呢?”陆昭终于开口。
“他知道又能怎样?”甄宓唇角微扬,“他又没立过规矩说不准买卖粮食。真要拦,那就是与民争利,反倒落人口实。再说了,咱们的商队不走大道,专挑小路穿村过镇,今日在常山歇脚,明日到涿县装货,谁能盯得住?”
陆昭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出声:“你这哪是经商,分明是行军布阵。粮道当补给线,商贩当斥候,连账本都像军报。”
“道理是一样的。”她淡淡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现在养兵,我来供粮。只不过这个‘粮’,不止是米面,还有铁、布、药、马。”
陆昭沉默良久,抬手抓起炭笔,在纸上画了条线,从冀州城一直划到渔阳边界。
“先试一条路。”他说,“选最稳当的路线,派最可靠的人。第一批货,只运粮换铁,别的先不动。万一出事,也好收手。”
甄宓点头:“我已经让心腹去联络旧人了。三天内,商队就能出发。”
“等等。”陆昭忽然想到什么,“路上安全怎么保证?现在各地都不太平,流寇、溃兵、山匪,哪个都不是好惹的。”
“商队不会孤身走。”甄宓翻开册子最后一页,露出一行名单,“每队配十名护队,都是甄家老仆,会骑马会使棍。再雇几个沿途熟悉地形的脚夫带路。另外——”她抬眼,“赵将军不是在练新兵吗?挑几个机灵的,以‘巡查乡里’的名义跟着走一趟,既练胆,也算历练。”
陆昭想了想,点头:“可以。但不能穿军服,也不能亮兵器。就说他们是随队账房的小厮。”
“明白。”甄宓合上册子,轻轻放在案上,“明日我就让人拟通行文牒,盖上甄家印信。对外只说是我回娘家探亲,顺便清理些旧账。”
陆昭忍不住笑:“你这是要把整个河北的买卖,都变成咱们的暗桩?”
“不敢那么说。”她起身,语气平静,“我只是想,让你少为几斤铁、几匹布发愁。”
陆昭望着她,半晌才道:“你说农为根本,商为血脉。可要是没有你在背后撑着这条血脉,这身子骨怕是早僵了。”
甄宓没接这话,只道:“天不早了,你早点歇。明天还要看新兵演阵。”
她转身欲走,却被叫住。
“等等。”陆昭从抽屉里取出一块铜牌,递过去,“万一遇上麻烦,让商队的人拿着这个去最近的屯田点求助。算是……半个军令。”
甄宓接过,铜牌入手微沉,正面刻着“令行”二字,背面是羽林卫的暗纹。
她点了点头,收进袖中,走了出去。
门帘落下,屋内安静下来。陆昭重新拿起那张路线图,手指沿着她刚才说的路径慢慢滑动。烛火跳了跳,映得沙盘上的小旗微微晃动。
***
第二天一早,甄宓便出了城。
她没坐车,也没带多少随从,只骑了一匹青鬃马,身后跟着两名穿粗布衣裳的仆妇。一行人出南门,绕过校场,直奔西郊一处废弃的碾坊。
那里早已停着三辆牛车,车上盖着油布,隐约能看见麻袋堆叠的轮廓。十几个汉子围在一旁,有的检查车轮,有的清点货物。领头的是个黑脸老汉,见甄宓到了,连忙拱手行礼。
“娘子来了。粮已装好,共六百石,分三批走。第一批今儿午时出发,走井陉道,夜里在元氏歇脚。”
甄宓下马,亲自掀开一辆车的油布看了看,又伸手捏了把粮粒,确认干燥无霉。
“路上记住了,”她说,“逢人只说去卖粮,不提冀州官府。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娘家急着用钱,变卖些存粮。”
老汉应下:“都安排好了。前头有人接应,后头有人掩尾。绝不会漏风。”
甄宓点头,从怀中取出那块铜牌,交到他手上:“带上这个。万一遇事,找当地屯田官。就说是我让你来的。”
老汉一愣,低头看了看铜牌,神色顿时郑重起来:“是,小人明白了。”
甄宓翻身上马,最后扫了一眼车队。
“走吧。”
牛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咯吱声响。阳光斜照在油布上,反射出淡淡的光。
***
五日后,第一份回报送到了陆昭案前。
纸条卷在一支空心竹笛里,由一名赶集归来的脚夫悄悄交给守门兵卒。上面只有短短几句:
“粮已抵元氏,换得生铁二百斤,熟铁八十斤。另购粗布三百匹,藏于城外窑洞。无人察觉。”
陆昭看完,把纸条凑近烛火烧了。
他正要提笔写回信,门外传来脚步声。
赵云走进来,抱拳行礼:“大人,北线斥候回报,张燕近日调动频繁,似有异动。”
陆昭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
“知道了。你传令下去,羽林卫训练照常,但夜间巡防加一班。另外——”他顿了顿,“让昨天那批跟商队出去的新人回来后,直接来见我。”
赵云应诺,转身要走。
“等等。”陆昭忽然叫住他,“你觉得,一个商人和一个将军,谁更能决定一场仗的输赢?”
赵云一怔,回头道:“属下不懂这些。”
“我也不懂。”陆昭笑了笑,“但我现在开始学了。”
赵云退出去后,陆昭走到沙盘前,手指缓缓划过从冀州通往渔阳的路线。
烛火映着他半侧脸,低语如誓:“兵马要强,钱袋子也得硬起来。”
窗外更鼓三响,一支牛车正驶入夜色,车轴上绑着的破布条在风中轻轻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