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盈离开后,偏殿内熏香的气息似乎更加浓重了。安帝并未立刻起身,依旧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回味着方才与那梧国小礼王的交锋。正在他思忖间,内侍躬身入内禀报:“陛下,长庆侯李同光殿外求见,说有要事启奏。”
安帝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李同光会在这个时辰求见,略一沉吟,还是摆了摆手:“宣。”
李同光步履沉稳地走入殿内,他已然换下了白日的轻甲,穿着一身深色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他依礼参拜后,并未起身,而是直接切入正题,声音清晰而郑重:
“陛下,臣有本奏。日前,臣在宿州境内遭遇不明身份者袭击,经查证,其中一批刺客,其武功路数与所用兵器,极似北磐之人。”
“北磐?”安帝原本慵懒的神情微微一滞,随即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嘴角扯起一抹不以为然的弧度,“同光啊,你是不是这些日子太过紧张了?北磐?那些被赶到苦寒之地的蛮子,几十年前就被打断了脊梁,如今不过是些在关外苟延残喘的野狗,也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不过是些零星流窜的匪类罢了,疥癣之疾,何足挂齿?”
他的语气充满了轻蔑,仿佛北磐二字根本不值得他耗费心神。
李同光抬起头,目光坚定,语气更加恳切:“陛下,北磐人凶悍未改,狼子野心从未熄灭。他们此番能潜入我安国境内,并精准袭击使团与臣,其背后必有图谋。天门关乃北境门户,至关重要。臣恳请陛下,未雨绸缪,增派精锐兵力驻守天门关,加强关隘巡查,以防不测!”
他深知北磐的危害,数十年前那场席卷中原的屠戮,史书上血迹未干。他不能坐视潜在的威胁而无动于衷。
然而,安帝却只是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同光,你多虑了。如今朕之重心,在于与梧国的和谈,在于如何从梧国身上获取最大的利益,以充盈国库,稳固内政。北境防线自有守将负责,朕心中有数。至于增兵……哼,如今国库并不宽裕,各处用兵皆需谨慎,哪来的闲置兵力调往北境?此事不必再议,朕自有主张。”
他直接以“无闲置兵力”和“自有主张”为由,轻描淡写地驳回了李同光的请求,甚至没有给予更多的讨论空间。在他眼中,眼前的利益远比那虚无缥缈的北境威胁来得实在。
李同光还想再争辩,但看到安帝那已然闭上双眼、明显不愿多谈的姿态,只得将剩下的话语咽了回去。他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与失望,叩首道:“臣……遵旨。”随即,沉默地退出了偏殿。殿外的冷风一吹,让他因愤怒和担忧而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却也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陛下的刚愎自用与短视,让他对安国的未来,更添了几分隐忧。
带着满腹的心事与挫败感,李同光回到了长庆侯府。府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他径直来到了凌尘暂居的客院。
凌尘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就着明亮的烛火,翻阅着一本泛黄的医书,手边还摊开着一些写满药材名称和分量的纸张。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是淡淡问道:“碰壁了?”
李同光走到他对面坐下,拿起桌上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试图浇灭心中的烦躁。他将面见安帝,禀报北磐之事却被轻蔑驳回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凌尘,语气中带着难以压抑的愤懑与担忧。
“先生,北磐狼子野心,陛下他却……”李同光握紧了拳头,骨节泛白。
凌尘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眼眸。烛光下,他的眼神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李同光所说的惊人消息,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鹫儿,”凌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这世间,并非只有黑白、敌我之分。北磐人,未必就一定是你的死敌;而安国朝堂上的衮衮诸公,甚至龙椅上的那位,也未必就是你真正的朋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继续道:“立场不同,利益使然而已。北磐欲图南下,是为了生存,为了掠夺。安帝不愿增兵北境,是为了集中资源应对梧国,巩固自身权位,或许……也是为了平衡朝中各方势力,不愿让你,或者沙西部,借北境之事进一步坐大。各有各的算盘,各有各的不得已。”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向李同光,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直抵内心最深处:“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们是谁,是敌是友。而在于你,李同光,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凌尘的问题,如同重锤,敲打在李同光的心上,让他瞬间怔住。
凌尘没有催促,给他消化的时间,然后才缓缓说出那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
“是想留在这安都,在这权力的漩涡中继续挣扎,凭借你的能力、军功,还有与沙西部、初贵妃那微妙的关系,一步步向上攀爬,直至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甚至……去搏一搏那至高之位?这条路,布满荆棘,却也充满权力的诱惑,你能掌控更多的资源,或许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按照你的想法去影响这个国家的走向,比如,加强北境防务。”
他微微停顿,观察着李同光的神色,继续道:“还是说,等你师父的事情了结,等她愿意放下心结,你便随她,还有宁远舟他们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寻一处世外桃源,隐居山野,从此不问世事,只过寻常百姓的平静生活?这条路,或许清贫,却少了无数明枪暗箭,勾心斗角。”
凌尘走回书案前,手指轻轻点在那写满药材名的纸上,目光重新落回李同光脸上,语气变得格外郑重:“这两条路,天差地别,结局亦是云泥之分。而你的选择,不仅关乎你自身的未来,也直接关系到我后续的……安排。”
他看着李同光那双充满挣扎与迷茫的眼睛,放缓了语气:“不必立刻回答我。这件事,需要你静下心来,抛开所有外界的干扰,好好问问你自己的本心。你究竟想要什么?是睥睨天下的权势,还是内心真正的安宁与圆满?”
“等你想清楚了,决定了,直接告诉我即可。”凌尘最后说道,然后便不再多言,重新拿起那本医书,仿佛刚才那番足以影响一个人一生的谈话,只是随口一提。
李同光坐在原地,久久无言。凌尘的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权力巅峰的诱惑,与师父、先生相伴隐居的憧憬,如同两条岔路,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安帝的昏聩,北磐的威胁,朝堂的倾轧,师父的固执,先生的期待……所有的纷杂信息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乱如麻。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选择,而是对他人生方向的终极拷问。他需要时间,需要真正静下心来,聆听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而他的答案,将决定很多人未来的命运,包括他自己。夜色深沉,长庆侯府的书房里,一场关于未来与抉择的沉思,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