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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课堂与拳头

1914年初秋,海德堡大学

阳光透过高大的拱窗,斜斜地洒进阶梯教室,在布满划痕的深色木质长椅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粉笔灰和一丝初秋凉意混合的味道。这本应是一个寻常的、带着些许慵懒的午后课堂。

安娜·德莱森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英语语法书上细腻的皮革封面。书页间密密麻麻的笔记是她父亲期望的具象——一位巴伐利亚州政府中级官员对长女跻身外交界的殷切期盼。窗外,海德堡老城的红瓦屋顶在阳光下宁静如画,远处的内卡河波光粼粼,一切仿佛仍停留在那个早已崩塌的旧日世界里。

然而,教室里的气氛却与这份宁静格格不入。

讲台上,历史系的赖歇尔特教授,一位平日以严谨甚至有些古板着称的学者,此刻却像换了个人。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声音不再是平缓的学术腔调,而是变得高亢、激昂,充满了某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他挥舞着手臂,粉笔灰随着他的动作簌簌飘落,像一场迷你的雪崩。

“……先生们,还有……女士,”他的目光短暂地在安娜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我们正身处一个伟大的历史转折点!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战争,这是文明的十字路口!是德意志精神与来自东方和西方的野蛮洪流之间的终极较量!”

他的话语在教室里回荡,撞击着年轻的心灵。大多数男学生的眼睛亮晶晶的,胸膛不自觉挺起,仿佛已经披上了灰色的军装,踏上了荣耀的征途。

“他们在东线践踏我们的土地,在西线用卑鄙的阴谋构筑防线!但德意志的钢铁和意志,必将粉碎这一切!”赖歇尔特教授几乎是在呐喊,“我们的皇帝号召我们!祖国需要每一个健壮的儿子拿起武器!这不是选择,这是责任,是荣耀的使命!”

“说得对,教授!”一个激动的声音从后排响起,是尤尔根,一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典型日耳曼青年,校击剑俱乐部的明星。他霍地站起来,脸上洋溢着殉道者般的光辉:“我们不能再埋头于这些……”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书本,语气带着轻蔑,“……这些文法和平格律了!真正的学问在战场!真正的功勋要用敌人的鲜血来书写!”

教室里爆发出阵阵掌声和欢呼。几个男生用力捶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战鼓擂响。

安娜微微蹙眉。她承认战争的爆发让所有人心潮澎湃,父亲在家中也时常慷慨陈词,但她内心深处总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赖歇尔特教授口中抽象的“野蛮洪流”和“荣耀使命”,与她从小接触的莎士比亚笔下复杂的人性、她对欧洲其他国家的文化的好奇,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调和的矛盾。而且,为什么尤尔根要将学习知识视为一种逃避或软弱?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更明显的挑衅意味,直接指向了她。

“没错,尤尔根说得对!”说话的是坐在安娜斜后方的里夏德,他身材瘦削,脸上长着雀斑,平时在安娜面前甚至有些腼腆,但此刻也被集体狂热点燃,变得大胆起来。“看看我们,很快就要奔赴前线,为皇帝和帝国而战!那才是男人该去的地方!”他的声音拔高,目光刻意地扫过安娜,“而有些人,却只能安安稳稳地坐在教室里,继续摆弄这些……无关紧要的外国字母。真是……轻松啊。”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带着各种意味——好奇、同情、更多的是隐含的嘲弄——都聚焦到了安娜身上。那目光像针一样扎人。安娜感到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放在书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不是“有些人”。她是安娜·德莱森,从小因为比同龄男孩更高更壮,没少在街头巷尾的“战斗”中维护自己的尊严。她父亲送她来上大学,是希望她凭借智慧和学识,而非拳头,赢得尊重。她也一直努力这样做,将那份与“淑女”身份不符的力量隐藏在得体的衣裙和繁重的学业之下。

但此刻,里夏德的话,还有那些目光,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一直努力压抑的那个倔强、好胜的灵魂。轻松?在国家动员令下达,整个德意志如同一台巨大的战争机器开始轰鸣运转的时候,她坐在这里学英语,竟然被视作“轻松”?一种混合着屈辱、愤怒和强烈证明欲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

赖歇尔特教授似乎也觉得场面有些尴尬,他干咳了一声,试图缓和一下:“呃,德莱森小姐的学习也是为了国家的未来,外交战线同样重要……”但他的解释在弥漫的雄性荷尔蒙和战争叫嚣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尤尔根轻哼一声,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的人听见:“外交?等我们用刺刀把敌人赶回老家,还需要什么外交?”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安娜猛地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如此突然,以至于椅子腿与石板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比里夏德还要高出少许,此刻居高临下地瞪着他,那双通常是沉静的蓝色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你说谁轻松?”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冰凌一样尖锐寒冷,压过了教室里残余的窃窃私语。

里夏德被她的气势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露怯,强撑着说:“我……我又没指名道姓!但有些人自己心里清楚!我们是要去流血牺牲的,而你……”

“而我什么?”安娜向前逼近一步,胸膛剧烈起伏,“你以为我愿意像个隐形人一样待在这里?你以为我不想为祖国做点什么?”

“你能做什么?”里夏德似乎找到了反击的点,声音也大了起来,带着讥讽,“去前线给敌人烤蛋糕吗?或者用英语单词把他们念投降?战争是男人的事!是钢铁、鲜血和勇气!不是你们女人该掺和的!”

“勇气?”安娜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她脑海中闪过小时候把欺负邻居孩子的几个男孩揍得鼻青脸肿的画面,闪过她为了证明自己不比任何男孩差而付出的加倍努力。此刻,她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汇聚到了紧握的右拳上。

没有任何预兆,她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地砸在了里夏德的脸上。

“砰!”

一声闷响。并不十分响亮,却让整个教室瞬间死寂。

里夏德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捂着脸踉跄着向后倒去,撞翻了一张空椅子,狼狈地跌坐在地上。鼻血瞬间从他的指缝间涌了出来,滴落在他干净的衬衫前襟上,像雪地上绽开的几朵残梅。

所有人都惊呆了。赖歇尔特教授张大了嘴巴,粉笔从手中滑落。尤尔根和其他男生也愣住了,他们或许想过言语冲突,但绝没料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只是有些高挑沉默的女同学,竟会如此暴力直接。

安娜站在原地,喘着粗气,拳头还紧紧握着,关节处传来隐隐的痛感。她看着倒在地上的里夏德,看着他脸上的震惊和痛苦,还有周围那些难以置信的目光,心中涌起的不是后悔,而是一种奇异的、宣泄般的快意,但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空虚和茫然取代。

她做到了。她用最直接的方式回应了挑衅。

但这,就是勇气吗?这就是她想要的证明吗?

赖歇尔特教授终于反应过来,气得胡子都在发抖:“德……德莱森小姐!你……你太不像话了!暴力!这是野蛮的行径!简直有辱斯文!”

安娜缓缓转过头,看向教授,眼神里的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冰冷的倔强:“他说战争是男人的事。我只是向他证明,有些事情,女人同样可以做,甚至……做得更好。”

说完,她不再理会一片狼藉的教室和目瞪口呆的众人,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英语语法书,轻轻拂去封面的灰尘。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了教室。阳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坚定,却透着一种孤独的决绝。

她没有回宿舍,而是在校园闲逛,她那高挑的身姿在哪都很引人注目,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但安娜感觉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课堂上的喧嚣和拳头下的闷响还在耳边回荡。她知道,这一拳打出去的不只是里夏德的鼻梁,更是她过去那个被父亲规划好的、安稳的、属于教室和书本的未来。

她想明白了,眼前就有一条路。

一条新的、充满未知硝烟的道路,在她脚下展开了。而此刻,被愤怒和证明欲驱动的她,还无法预见这条路的尽头,将是怎样的严寒与荒芜。她只是本能地觉得,与其在安全的角落里承受轻蔑的目光,不如投身于那片男人们宣称属于他们的、充满“荣耀”的钢铁风暴之中。

她要去战场。她要让所有像里夏德、像尤尔根那样的人看看,安娜·德莱森,绝不“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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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决意

海德堡老城区的鹅卵石街道在黄昏中泛着湿润的光泽。安娜·德莱森快步走着,皮鞋敲击路面的声音急促而坚定,与她胸腔里尚未平息的鼓噪遥相呼应。她没有返回学生公寓,那一拳挥出后的空虚感和一种更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必须当面告诉父亲。她需要看到父亲的反应,需要亲耳听到他的认可,或者……否定。

家,那栋位于一条安静侧街上的三层砖石小楼,窗户里已经透出了温暖的灯光。往常,这灯光代表着宁静、热汤和书本的气息,但今晚,安娜感觉它像一座即将见证风暴的港口。

她推开厚重的橡木门,门铃发出熟悉的叮当声。门厅里,母亲伊尔莎正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擦碗布,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柔笑容:“安娜?今天回来得真早,没在图书馆多待会儿?我炖了土豆汤……”

母亲的话音在她看清安娜的表情时戛然而止。安娜的脸颊还残留着激动的红晕,眼神亮得异常,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决绝。伊尔莎·蒙萨斯的心微微一沉,一种母亲特有的不祥预感悄然浮现。

“妈妈,”安娜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脱下外套,动作略显僵硬地挂好,“爸爸回来了吗?”

“在书房。怎么了,亲爱的?你看上去……”伊尔莎走上前,想摸摸女儿的额头,却被安娜轻微地避开了。

“我没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爸爸谈。”安娜绕过母亲,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书房。她甚至没有停下脚步换拖鞋,仿佛任何一点迟疑都会削弱她的决心。

伊尔莎担忧地看着女儿的背影,擦了擦手,跟了过去。

书房里,奥托·德莱森正坐在宽大的书桌后,就着台灯的光亮阅读一份文件。他穿着居家的毛衣,鼻梁上架着眼镜,看上去更像一位学者,而非巴伐利亚州政府里那位精明干练的官员。听到敲门声,他头也没抬:“进来。”

安娜推门而入,站在书桌前,身体绷得笔直。

奥托抬起头,看到是女儿,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安娜?真是稀客,这个时间你通常还在用功。”他注意到了安娜不寻常的神色,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出什么事了?”

这时,伊尔莎也轻轻走进了书房,无声地站在门边,双手紧张地交握着。

安娜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爸爸,我决定参军。”

书房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壁炉里的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奥托·德莱森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缓缓摘下眼镜,仔细地打量着女儿,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恶作剧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种……燃烧般的倔强。

伊尔莎倒吸了一口凉气,失声道:“安娜!你在胡说些什么?!参军?上帝啊,你是个女孩子!”

奥托抬起手,示意妻子稍安勿躁。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带着审视的意味:“给我一个理由,安娜。不是因为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冲动的事情吧?”他久经官场,洞察力惊人。

安娜的喉咙滚动了一下,课堂上的羞辱、里夏德讥讽的话语、那些轻蔑的目光再次涌上心头。但她知道,不能仅仅说是因为受了气。她需要更“崇高”的理由,符合父亲期望的理由。

“不是冲动,爸爸。”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成熟,“今天赖歇尔特教授在课堂上讲述了前线的局势,我们的祖国正在东西两线作战,需要每一个人的力量。我看到、听到很多同学,包括一些……一些平日并不见得比我更爱国、更勇敢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军,宣称要为皇帝和帝国奉献一切。”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到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兴趣,继续说道:“他们觉得,像我这样继续待在校园里学习外语,是一种逃避,是……轻松的选择。我无法接受这种看法。爸爸,您一直教导我,德意志的儿女理应报效国家。为什么男孩的奉献是拿起枪,而我的奉献就只能停留在书本和未来可能的外交文书上?当祖国面临生存危机时,我认为界限应该被打破。”

她略微挺起胸膛:“我身体强健,您知道的,我从小就不比任何男孩弱。我也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我相信,军队里一定有我能胜任的位置,无论是通讯、后勤还是其他支援任务。我不想只是安全地待在后方,等待别人用鲜血换来的和平。我想贡献我的一份力量,立刻,马上。”

一番话,掷地有声。既有“国家需要”的大义,又巧妙地将个人受辱转化为为国争气的动机,甚至还考虑到了“适合女性的岗位”,显得并非全然鲁莽。

奥托·德莱森沉默了。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打着光滑的桌面,目光深沉地落在女儿身上。伊尔莎紧张地看着丈夫,又看看女儿,双手紧紧攥着围裙。

良久,奥托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打了里夏德·伯恩那小子?”

安娜心中一惊,父亲竟然猜到了?她抿了抿嘴,没有否认:“他出言不逊。”

出乎意料地,奥托的嘴角竟然勾起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笑意。“伯恩家的儿子……哼,一个夸夸其谈的软骨头。打得好。”

“奥托!”伊尔莎难以置信地惊呼。

奥托没有理会妻子,他站起身,走到安娜面前。他的身材不算高大,但长期身处权力边缘养成的气场让他不怒自威。他拍了拍安娜的肩膀,力道不轻。

“好!很好!这才是我奥托·德莱森的女儿!”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被点燃的热情,“你说得对!界限?那都是旧时代的迂腐之见!这场战争,是德意志民族争夺生存空间的伟大战争,它需要的是钢铁般的意志和奉献精神,而不是区分男人女人!”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仿佛在眺望遥远的战线。“外交部?那确实是一条路,但太慢,太曲折!而且,等我们打赢这场战争,整个欧洲的秩序都将由我们来书写!到那时,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理解这场战争意义、经历过战火洗礼的人,而不仅仅是在书斋里研究条约的官僚!”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和课堂上赖歇尔特教授相似,却更加老练和功利的光芒:“安娜,你能有这份觉悟,爸爸非常欣慰。这证明我送你去接受高等教育是对的,你拥有超越寻常女子的见识和魄力!军队现在确实需要人手,特别是具备一定文化素养的人员。你的体力和语言能力会很有用。这不仅是报效国家,对你个人而言,也是一份极其宝贵的经历!它将是你未来履历上最耀眼的一笔,远比一张大学毕业证书更有分量!”

父亲的赞扬像一股暖流,冲散了安娜心中最后的一丝不确定和迷茫。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和被认可的兴奋。看,她的选择是对的!父亲理解她,支持她!这不再是课堂斗气,而是一项光荣的、具有战略眼光的决定!

“不!奥托,你不能这样!”伊尔莎再也忍不住了,她冲上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安娜,我亲爱的孩子,你根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战争不是儿戏,那不是你在街上和男孩子打打架那么简单!那是枪炮,是死亡!......”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她转向丈夫,几乎是哀求:“奥托,你是她的父亲!你应该保护她!怎么能鼓励她去那种地方?她是个女孩子,她应该结婚,生子,过平静的生活!战争让男人们去操心吧!”

奥托皱起了眉头,语气变得不耐烦:“伊尔莎,妇人之仁!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整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每一个德意志人都责无旁贷!安娜有这份心,有这份能力,我们就应该为她骄傲,而不是用你那套过时的观念束缚她!难道你要我们的女儿像个懦夫一样,躲在后方,将来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吗?”

“指指点点总比没了命强!”伊尔莎哭喊道,“安娜,求求你,听妈妈的话,别去!学校里那些闲言碎语,过几天就忘了,不值得你用生命去赌气!”

安娜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心中掠过一丝愧疚。母亲的爱是真实的,温暖的,但在此刻的她看来,也是软弱的、狭隘的。她无法理解自己渴望被时代洪流裹挟、渴望证明价值的冲动。

“妈妈,”安娜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坚定,“我不是赌气。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不想将来后悔,后悔在国家最需要的时候,我选择了安逸。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向您保证。”

她的保证在伊尔莎听来是如此苍白无力。伊尔莎绝望地看着丈夫和女儿,知道这个家一直以来微妙的平衡已经被打破。在宏大的“国家利益”和“个人荣耀”面前,她的担忧和母爱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最终,这场家庭会议以奥托·德莱森的胜利告终。他当即表示会利用自己的关系,为安娜打听合适的参军渠道,并嘱咐她尽快办理学校的相关手续。

晚餐在一种极其压抑的气氛中进行。伊尔莎几乎没动食物,只是红着眼眶默默垂泪。奥托则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前线战报和德意志军队的辉煌战绩,仿佛在为安娜即将开始的征程进行预热。安娜机械地吃着母亲炖的土豆汤,味道依旧,却感觉失去了往日的温暖。

深夜,安娜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窗外万籁俱寂,与白天的喧嚣和家庭的风暴形成鲜明对比。兴奋感逐渐褪去,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愫开始浮现。

她回想起母亲哭泣的脸庞,心中那丝愧疚感再次放大。她知道母亲爱她,但那种爱,此刻像一种温柔的束缚。而父亲的支持,虽然让她倍感鼓舞,但仔细回味,其中似乎掺杂了太多关于“履历”、“经历”、“未来分量”的算计。她参军的初衷,那份纯粹的、混合着愤怒和证明欲的冲动,在父亲功利主义的解读下,似乎变得有些……不那么纯粹了。

“我真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吗?”她在黑暗中自问。“还是说,我也和那些男生一样,被那种‘伟大’、‘荣耀’的词汇蛊惑了?”

她想到了里夏德流鼻血的样子,一种幼稚的快意之后,是淡淡的荒谬感。用暴力回应言语,这真的能证明她的价值吗?

但很快,这些动摇的念头就被更强大的意念压了下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在父亲面前,在潜意识里,都已经无法回头。她想象着自己穿上军装的样子,想象着自己站在不同于校园的、更广阔也更残酷的舞台上。那里没有无聊的语法课,没有刻板的性别偏见,只有贡献、责任和……或许还有危险。对危险的想象非但没有吓退她,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刺激感。

“我会证明的,”她对着黑暗无声地宣誓,“向所有人证明,安娜·德莱森,不比任何人差。男人能承受的,我一样能承受。”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试图驱散脑海中母亲哭泣的画面和父亲精于算计的眼神。此刻,支撑她的,更多的是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和对未知命运的某种混合着恐惧与期待的向往。

这条通往战场的路,在她挥出那一拳,并在家中得到父亲“认可”的那一刻,已经变得不可逆转。她带着青春的狂热、个人的愤懑、家庭的期望与裂痕,以及一丝对荣耀的模糊憧憬,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征途,却还不知道远方等待她的,并非是想象中的英雄史诗,而是一场将彻底碾碎一切天真与幻想的钢铁风暴。

睡意终于袭来,在纷乱的思绪中,安娜沉沉入睡。窗外,海德堡的夜空宁静而祥和,仿佛战争只是遥远天际传来的一声微弱雷鸣。但在这栋小楼里,一个女孩的命运已经转向,她的梦乡,或许已经开始飘散着未来战壕里的硝烟与铁锈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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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征兵站

两天后,奥托·德莱森果然将一切安排妥当。早餐桌上,他语气轻松,带着一丝运筹帷幄的得意,对安娜说:“都打点好了,你去海德堡大学附近的征兵点报到就行,就在老市政厅那里。他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他拍了拍安娜的肩膀,仿佛不是送女儿上战场,而是送她去参加一场重要的入职面试,“记住,挺直腰杆,你代表的是德莱森家的荣誉。”

伊尔莎坐在对面,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显示她一夜未眠。她默默地将一片涂好黄油的面包递给安娜,手指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那无声的担忧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地压在安娜心头。安娜接过面包,低声说了句“谢谢妈妈”,避开了母亲那泫然欲泣的目光。

她回到房间,换上了一套精心挑选的衣物。不是平日里女学生常穿的及膝裙和宽松上衣,而是一条剪裁更为利落的深色长裤和一件熨帖的白色亚麻衬衫。衬衫的布料不算厚实,清晰地勾勒出她宽阔的肩膀和紧实的手臂线条。她刻意没有穿束胸,本就并不丰腴的胸脯在这身打扮下更显得近乎平坦,整个上半身的轮廓呈现出一种近乎男性的、力量感十足的倒三角。这身装扮与她沉静中带着锐利的面容奇异地融合,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混合着中性气质的力量感。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母亲哀伤的眼神从脑海中驱散。

再次走在通往海德堡大学的林荫道上,安娜的心境与两天前已截然不同。不再是迷茫和愤怒,而是一种明确的、带着紧张和隐隐兴奋的决绝。

果然,刚靠近大学区,喧嚣的人声便扑面而来。历史系的赖歇尔特教授,似乎将课堂完全搬到了室外,他正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木箱上,周围簇拥着比课堂上多出数倍的热血青年。教授的声音因持续的呐喊而嘶哑,但依旧充满煽动力:

“……不仅仅是保卫!更是进取!是德意志文化、德意志秩序、德意志钢铁的远征!敌人将在我们的意志面前颤抖!你们的加入,不是在填写一张表格,而是在铸造历史!是在为千年的帝国基业,添上属于你们的一块砖石!”

“为了皇帝!为了帝国!”尤尔根站在人群最前方,振臂高呼,他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耀眼夺目。他的呼喊立刻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响应。年轻的面庞上洋溢着狂热,仿佛他们不是走向可能死亡的前线,而是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庆典。

“走吧!勇士们!征兵的官员就在市政厅等待着你们!让我们的血,为德意志而沸腾!”赖歇尔特教授大手一挥,如同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人群沸腾了,如同决堤的洪水,跟随着教授,向着老市政厅的方向涌去。安娜也被这股洪流裹挟着前进。她看到里夏德也在人群中,脸上贴着纱布,眼神躲闪着她,却又在集体的狂热中努力挺起胸膛。安娜心中掠过一丝冷意,没有理会他。

老市政厅前的广场早已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灰色的军装(少数现役军人负责维持秩序)、各种颜色的学生装、普通市民的服装混杂在一起,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兴奋和一种焦灼的期待。临时拉起的绳子将人群分割成歪歪扭扭的长队,队伍缓慢地向着市政厅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蠕动。

安娜排进了其中一列队伍。她的身高和独特的装扮让她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周围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好奇、惊讶、钦佩,也夹杂着一些男人对于女性闯入他们传统领域的审视和不以为然。尤尔根排在她前面不远,回头看到她,明显愣了一下,眼神复杂地在她那身显露出力量感的身形上停留片刻,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转回了头,但那挺直的背脊似乎更僵硬了些。

排队的过程漫长而燥热。耳边充斥着青年们的豪言壮语、对未来的憧憬,也偶尔能听到压低声音的、对未知战场的忐忑询问。安娜大多沉默着,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注意到,在几个关键的节点——队伍入口、体检房间外、登记台旁,都有一个穿着异常精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手持一支银头手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冷静,不像军人,更像是一位高级官僚或者某个大人物的私人秘书。他并不参与具体工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观察,偶尔与负责的军官低声交谈几句。

终于,队伍挪动到了市政厅内部。临时用布帘隔出了几个区域,进行快速而基本的体格检查。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拥挤人群的体味。

首先是身高体重。尤尔根走上前,测量军官报出:“身高一米七六,体重七十五公斤。很好,标准。”尤尔根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

轮到安娜了。她脱掉鞋子,站上身高尺前。测量军官是个面色严肃的老军士,他看了一眼刻度,似乎有些不信,又仔细核对了一下,才略带惊讶地高声报道:“安娜·德莱森。身高……一米八一!体重六十八公斤!”

声音落下,附近几个隔间的人都下意识地望了过来。一米八一!这个身高即使在场的大多数男性中也属于高挑,更何况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尤尔根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各种目光再次聚焦在安娜身上,这一次,惊讶的成分更多了。那老军士看着安娜,难得地补充了一句:“……难得的骨架,是块当兵的好材料。”

接下来是视力检查。安娜的视力很好,轻松读出了最下面一排字母。

心肺检查更简单,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疲惫的医生用听诊器在她胸前和后背快速听了几下,点了点头:“心肺音正常。”

最后是四肢与关节检查。军士让她做了几个简单的伸展、弯曲动作,检查了她的手掌、脚踝。

“所有关节活动正常,无畸形残疾。通过。”军士在表格上打了个勾。整个过程,如同流水线,每个人不过两三分钟。安娜注意到,前面一个有些轻微扁平足的男生,也被简单地告知“通过”了。战争初期,标准果然宽松。

就在她准备拿着盖了“体检合格”章的表格前往登记处时,那个一直静观其变的、衣着精致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先是扫了一眼安娜的表格,然后对负责体检的军官和军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安娜隐约听到了“德莱森小姐”、“奥托先生的朋友”、“特殊情况关照”等词语。那军官和军士闻言,立刻点了点头,对安娜的态度似乎更……客气了几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安娜心中了然,这就是父亲“安排”的一部分。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既有因特殊关照而带来的一丝安心,又有一种微妙的、想要纯粹依靠自身能力通过的别扭感。

她拿着表格走到登记处。这里更加嘈杂,几张长桌后,文书们埋头疾书,记录着应征者的信息。

“姓名?”

“安娜·德莱森。”

“年龄?”

“十九岁。”

“住址?”

安娜报上了海德堡的家庭地址。

“职业?”

“海德堡大学学生。”

“宗教信仰?”

“新教。”

文书头也不抬,飞快地记录着。最后,他在一份文件上盖了个章,递给安娜,同时高声宣布分类结果,以便旁边负责分派的军官记录:

“安娜·德莱森,无现役经历,归类为——预备役!分配至——巴伐利亚第十四预备步兵团!”

预备役。巴伐利亚第十四预备步兵团。

安娜接过那张薄薄的、却决定了她未来命运的文件。纸上还带着墨水的味道。她不再是学生安娜·德莱森,而是德意志帝国巴伐利亚第十四预备步兵团的预备役人员了。

她走出嘈杂的市政厅,重新站在阳光下。广场上依旧人潮汹涌,欢呼声和爱国歌曲此起彼伏。但她却感觉周围的声音有些遥远。手中的纸张沉甸甸的,那份被正式纳入国家战争机器的实感,此刻才真正清晰地降临。

她回头看了一眼市政厅那扇厚重的大门,里面依然吞吐着无数个和她一样、怀揣着各种梦想和激情的年轻生命。她知道,自己已经跨过了一道门槛,身后的那个属于课堂、家庭和平静生活的世界,正在缓缓关闭。

前路,是陌生的军营,是未知的战场,是父亲期望的“耀眼履历”,也是母亲恐惧的死亡深渊。而此刻,站在海德堡秋日明媚的阳光下,安娜·德莱森只是紧紧攥着那张入伍文件,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迷茫,以及一种近乎固执的、想要走下去的决心。她证明了自己能来到这里,而接下来的路,无论多么艰难,她都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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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神圣的承诺

没过多久,安娜和其他前来报名的青年被召集起来,被带往一处练兵场。

练兵场占地广阔,灰扑扑的地面被无数双鞋踏得坚实。几排简陋的营房像灰色的积木块散落在边缘,中央是巨大的、寸草不生的校场。这里早已汇聚了成百上千名和安娜一样的新兵,他们大多年轻,脸上混杂着稚气、兴奋与紧张,嘈杂的声浪在空旷的场地上空回荡。

安娜的出现,依旧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她那一米八一的身高,在普遍一米六七多些的男兵队伍中,堪称鹤立鸡群。她虽然试图掩盖女性的曲线,但那挺拔的身姿和宽阔的肩膀,依然让她无法被忽视。好奇、打量、甚至略带挑衅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尤尔根和里夏德也在不远处的人群中,看到她时,眼神都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刻意地转开了头。

新兵们被军官和军士们粗声吆喝着,按照即将分配的团队,勉强排成了几个不算整齐的方阵。安娜被安排在巴伐利亚第十四预备步兵团的方阵里,站在了后排——或许是因为身高,或许也是某种无意识的安排,让她不至于太过突兀地矗立在队伍最前方。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越来越浓重的、仪式前的肃穆感。喧哗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不久,一队军官簇拥着一名高级军官走上了校场前方临时搭建的木制检阅台。为首的那位高级军官,肩章显示着校官军衔,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下密密麻麻的年轻面孔。他身边,一面巨大的、黑白色铁十字帝国军旗和一面巴伐利亚蓝白菱形纹军旗在微风中缓缓展开,猎猎作响。

整个练兵场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旗帜拂动的声响。

那名校官上前一步,没有使用扩音器,但他的声音洪亮、沉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传遍了校场的每个角落:

“士兵们!”

仅仅一个词,就让台下所有年轻人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几分。

“你们今天站在这里,并非偶然!是德意志的命运选择了你们!是皇帝的召唤,是祖国的需要,将你们从工厂、从田野、从学堂,汇聚到这面旗帜之下!”

他的话语充满了力量,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年轻的心上。

“你们即将做出的,不仅仅是一个选择,更是一项神圣的承诺!一项将你们的生命,与德意志帝国的命运,与巴伐利亚王国的荣耀,紧密相连的承诺!”

安娜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胸腔里有一股热流在涌动。她看着台上那面巨大的铁十字旗,那冰冷的、对称的线条,此刻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和意志。她看到身边的年轻人们,包括前排的尤尔根,他们的脸上都泛着红光,眼神炽热,呼吸急促。

“这是一项庄严的誓约!一项需要你们用生命去扞卫的誓约!”校官的声音陡然拔高,“现在,举起你们的右手!”

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台下成百上千只右臂齐刷刷地举了起来。安娜也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按照事先被简短告知的姿势,她并拢了拇指、食指和中指,这三根手指笔直地指向秋日略显苍白的天空,无名指和小指则弯曲扣向掌心。这个手势,象征着神圣的三位一体,赋予这世俗的誓言以宗教般的庄严。

“跟着我念!”校官的声音如同雷霆,他率先举起了右手,同样的三指礼,面向军旗。

“我向上帝庄严宣誓——”

成千上百个年轻的声音,带着些许杂乱,但迅速汇聚成一股洪流,跟随着吼道:

“我向上帝庄严宣誓——”

安娜的声音混在其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异常清晰。她感到周围男性的声音如同厚重的墙壁,将她包裹。

“将忠实效忠于德意志皇帝、国王陛下(指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三世),我的最高统帅——”

“将忠实效忠于德意志皇帝、国王陛下,我的最高统帅——”

“皇帝”、“国王”、“最高统帅”,这些词汇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在每个宣誓者的心头。安娜的脑海中瞬间闪过父亲的脸庞,闪过他对于“帝国基业”的谈论。此刻,她似乎与父亲所效忠的那个宏大概念连接在了一起。

“并随时准备为我的帝国和国王献出生命。”

“并随时准备为我的帝国和国王献出生命。”

“献出生命”。当这几个字从自己口中吐出时,安娜感到心脏猛地一缩。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冰冷的、具体的可能性。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身边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男孩,他念出这句话时,嘴唇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尤尔根的声音则充满了斩钉截铁的狂热。

“愿上帝保佑我。”

“愿上帝保佑我。”

最后一句,声音渐渐落下,带着一种近乎祈祷般的余韵。

右臂缓缓放下。校场上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极致的寂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刚才那庄重的誓言吸走了。每个人都还沉浸在那种被集体情绪和神圣感包裹的氛围中,胸膛起伏,眼神发亮。

安娜站在那里,感到右手的三根手指还有些微微发麻。那份誓词,像烙印一样刻进了她的意识里。她不再是独立的个体安娜·德莱森,她是向皇帝和国王宣誓效忠的、巴伐利亚第十四预备步兵团的一份子。她的生命,从这一刻起,被赋予了新的、沉重的意义。

“士兵们!”校官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寂静,“从此刻起,你们就是德意志帝国军队的一员!荣誉与责任与你们同在!现在,跟随你们的军官,去领取你们的装备,开始你们作为军人的第一天!”

队伍开始骚动,在军官的指挥下,如同解冻的河流,向着营房的方向移动。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兴奋交谈,许多人脸上洋溢着完成神圣仪式后的激动与自豪。

安娜随着人流移动,心情却不像周围人那样纯粹激昂。那誓言的重量真实地压在了肩上,母亲担忧的面容不合时宜地闪过脑海,与刚才那狂热的集体画面交织碰撞。她抬起头,望向练兵场边缘那排低矮的营房,那里将是她的新起点。

就在她准备迈步时,眼角的余光再次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衣着精致、手持银头手杖的男人。他依旧站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远远地望着解散的新兵队伍,目光似乎在安娜身上停留了一瞬,冷漠而评估,随即又移开,仿佛在清点一批刚刚打上标记的物资。

安娜收回目光,挺直了那本就引人注目的身躯,汇入了灰色的洪流。神圣的承诺已然许下,未来的道路,无论是荣光还是荆棘,她都只能,也必须,走下去。脚下的尘土被无数军靴扬起,模糊了来路,也遮蔽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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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军装与泪光

宣誓仪式带来的集体狂热,在踏入装备发放仓库的瞬间,便被一种混乱而现实的氛围冲淡了。这里不再是充满象征意义的校场,而是一个充斥着皮革、金属、布料和汗味的具体世界。一座座由军服、靴子、水壶、皮带堆砌成的小山,沿着仓库墙壁延伸,几个满脸不耐、袖口沾着油污的军需官站在桌子后面,用近乎吼叫的声音喊着名字和尺码,手忙脚乱地将物品塞给涌到桌前的新兵。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空气中弥漫着新布料的味道、旧皮革的酸味,以及新兵们兴奋又紧张的窃窃私语。安娜站在队伍中,她那显眼的身高让她能清晰地看到前方的景象:有人拿到合身的装备,喜形于色;有人分到的衣服明显过大或过小,嘟囔着抱怨,却也在军需官凶狠的目光下讪讪地走开;还有人笨拙地试图将沉重的皮带扣好,动作显得滑稽而生疏。

“安娜·德莱森!”一个军需官拿着名单,抬头喊道,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便锁定了她。

安娜快步上前。

军需官打量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与其他人类似的惊讶,但更多的是公事公办的效率。“女的?啧,特殊尺码……等着。”他转身在身后那堆天蓝色的军服里翻找了一阵,抽出一套看起来相对最长的,又拿了一顶皮革制尖顶盔,上面果然带有巴伐利亚的狮纹盾徽,一起塞到她怀里。“试试!不合身也没办法,后面的人还等着!”

安娜抱着那堆厚重的物品,走到旁边稍微空旷些的角落。她深吸一口气,开始穿戴。首先是军装上衣。布料粗糙,带着浆洗过的僵硬感。她将手臂伸进袖子,果然,肩膀和背部立刻传来一种紧绷的束缚感。为了容纳她比一般男性更宽的骨架和紧实的肌肉,这件最大号的军装上衣在她身上依然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尤其是肩部,每一次抬臂都能感受到布料的抗议。胸前的扣子倒是因为她并不丰腴的胸部而勉强合适,但整体剪裁完全无法贴合女性的身形,只是粗暴地将她套进了一个为男性设计的壳子里。

接着是裤子,长度意外地合适,但腰部和臀部同样紧绷。然后是皮带,沉重的金属扣环冰凉地贴在腰间,上面挂着两个空的弹夹包。她将皮带费力地扣紧,感觉呼吸都受到了些许限制。

她戴上那顶着名的尖顶盔。皮革的内衬紧箍着她的额头,沉重的感觉提醒着她所承担的分量。盔顶那根标志性的尖刺,让她感觉自己凭空又高了一截,仿佛一个移动的标靶。

最后,她领到了其他个人装备:一个磨得有些掉漆的铝制水壶,一个同样带有使用痕迹的饭盒,一把短柄的掘壕工具(工兵铲),以及——最沉重的一样——一支Gewehr 98毛瑟步枪。

当那支冰冷、坚硬、泛着金属幽光的步枪被塞到她手中时,安娜的手臂薇薇往下一沉。它比想象中要重得多,木质枪托光滑而冰凉,金属部件散发着机油和钢铁特有的气息。这不是训练用的木棍,也不是课堂上描绘的抽象符号,这是一件纯粹为杀戮而设计的工具。她笨拙地握住枪身,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扳机护圈,一种异样的、混合着力量感和不适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升。

她试图将所有这些装备都披挂上身。皮带勒着紧绷的军装,弹夹包和水壶在髋骨两侧晃动,饭盒和掘壕工具在背后磕碰作响,步枪斜挎在肩上,压得她锁骨生疼。她感觉自己像一棵被挂满了沉重装饰品的圣诞树,行动变得笨拙而迟缓。那身不合身的天蓝色军装,此刻更像是一层坚硬的、不属于自己的外壳。

周围不时有目光投来,对她这身打扮评头论足。有惊讶于她能扛起这全套装备的,也有对她紧绷军装下显露出的、不同于寻常女性的力量感身形投来异样眼光的。尤尔根也领好了装备,他那一身显然合身许多,看到安娜时,他眼神复杂地在她紧绷的肩膀和手中的步枪上停留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自己的背脊。

领取装备的过程混乱而匆忙,几乎没有给人适应的时间。很快,军官便吹响了哨子,宣布新兵有短暂的假期,可以回家与家人告别,并在第二天清晨准时返回营地报到。

安娜穿着这身崭新的、却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的军装,背着沉重的行囊和步枪,踏上了回家的路。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路人的目光与在军营里截然不同。惊愕、好奇、同情、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各种视线交织在她身上。那身天蓝色在海德堡温暖的街景中,显得如此突兀和格格不入。

推开家门,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奥托·德莱森正坐在沙发上阅读报纸,听到声音抬起头。当他的目光落在安娜身上时,那双总是精于计算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安娜面前,绕着她走了一圈,仔细端详着,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骄傲和满足,“这才像样!德意志的战士!不,是德意志的女战士!我们德莱森家的荣耀!”他甚至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安娜肩上那支Gewehr 98的枪托,仿佛那荣誉也有他的一份。“快,站好!必须拍张照片留念!”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取来了家里那台老式的箱式照相机,指挥着安娜站在客厅最明亮的地方。安娜僵硬地站在那里,右手下意识地扶着肩上的步枪皮带,尖顶盔的阴影遮住了她部分眉眼。奥托调整着相机,嘴里不停地说着:“挺胸!抬头!对!就是这样!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奥托·德莱森的女儿,是何等的英姿飒爽!”

闪光灯刺眼地亮起,瞬间的光晕中,安娜感觉自己的笑容有些凝固。这张“寄回家的照片”,定格下的是一个父亲引以为豪的、被军装包裹的符号,却未必是她此刻内心的真实写照。

整个过程,伊尔莎·德莱森一直沉默地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紧紧攥着围裙。她没有像丈夫那样上前打量、赞美,只是用那双已经有些红肿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女儿。看着那身紧绷的、将女儿熟悉的身形陌生化的天蓝色军装,看着那顶带着尖刺的、沉重的头盔,看着那支冰冷的、危险的步枪。

直到奥托心满意足地放下相机,伊尔莎才慢慢走上前来。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开始默默地帮安娜整理军装。她用力将安娜肩膀上因为紧绷而微微翘起的布料抚平,将领口并不存在的褶皱拉直,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她的手指偶尔触碰到安娜的脸颊,冰凉。

“妈妈……”安娜低声唤道。

伊尔莎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和不舍,都通过这细微的整理,缝进这身军装的每一根纤维里。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安娜需要返回营地了。奥托再次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激昂:“去吧,安娜!记住你的誓言!为皇帝,为帝国!家里你不用操心!”

安娜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父亲那充满期望的脸庞,然后转身看向母亲。

伊尔莎终于抬起了头,那双红肿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但她强忍着没有让它们掉下来。她往前一步,伸手最后一次帮安娜正了正其实并不歪斜的尖顶盔,声音哽咽着,几乎是用气音说道:

“安娜……我的孩子……一定要……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这句话,如此简单,如此平凡,没有帝国的荣耀,没有皇帝的誓言,只有一个母亲最原始、最深刻的祈求。它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穿了军装的硬壳,精准地扎进了安娜的心底。

安娜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不再犹豫,猛地转身,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将那栋充满了父亲荣耀和母亲泪光的房子抛在身后。街道上的风吹来,拂过她军装紧绷的肩膀,带来一丝凉意。她背着沉重的行囊和步枪,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即将吞噬她旧日身份的灰色军营。

身后,家的灯光温暖,却已遥不可及。前方,是弥漫着钢铁与硝烟气息的未知征途。母亲那句“照顾好自己”的嘱托,像一枚微弱的火种,在她沉重的心底,摇曳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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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学者连

海德姆训练营的清晨,是在尖锐的哨声和军士粗粝的吼叫声中被撕裂的。安娜和她的新兵同伴们,像一群受惊的麻雀,从简陋的营房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勉强排成歪扭的队列。那身天蓝色的军装经过一夜的睡眠,变得更加皱巴巴,紧绷感依旧,提醒着安娜她已身处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正式编组很快下达。安娜被编入了巴伐利亚第十四预备步兵团,第三营,第十一连,第一排,第二班。番号冰冷而具体,像一个个枷锁,将她牢牢锁定在这台战争机器的某个微小齿轮上。

正如她所预料的,她的排里,尤其是她所在的班,挤满了和她一样面孔稚嫩、眼神中尚未褪去书卷气的年轻人。有戴着眼镜、在拆卸步枪时手指比划着仿佛在解微分方程的海因里希;有在休息时下意识从口袋掏出诗集翻阅的弗里德里希;还有总爱争论哲学命题、把堑壕比喻成存在主义困境的马克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学者连”氛围,仿佛这不是军营,而是一个被强行塞进了步枪和工兵铲的大学研讨班。他们用复杂的理论分析简单的战术动作,用背诵诗歌的劲头记忆枯燥的操典条例,这种知识与现实的错位感,在训练初期显得既滑稽又带着一丝悲凉。

负责训练他们的教官,是一位名叫施特劳斯的军士长。他看起来将近四十岁,脸庞像风干的皮革,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和一双眼角下垂、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沉默寡言,走起路来微微跛脚,那是多年前殖民地战争留给他的纪念。他对这群“学生兵”态度复杂,偶尔会因为他们快速理解理论命令而微微颔首,但更多时候,是对他们缺乏体力、动作笨拙、以及时不时冒出来的“愚蠢问题”报以毫不掩饰的轻蔑哼声。

训练是极度压缩和残酷的。前线急需补充兵员,几周时间,就要将他们这些昨天的学生、店员、农夫,锻造成合格的士兵。

基础操练是无休止的队列训练。在尘土飞扬的校场上,他们一遍遍地进行立正、稍息、转向、行进。施特劳斯军士长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们:“挺直!废物!你们是德意志的士兵,不是集市上驼背的老太太!”“步伐一致!想活命就给我记住,纪律是你们在战场上唯一的保命符!”安娜的身高在队列中如同灯塔,也成了施特劳斯重点关注的对象。“德莱森!你的腿是借来的吗?抬高点!”“肩膀!放松!不是让你去够树上的苹果!”她必须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让过于高大的身躯在集体动作中不显得突兀。汗水浸透了紧绷的军装,脚底磨出水泡,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这种机械的重复,目的明确——磨掉他们作为平民的个性,植入绝对服从的本能。

武器训练是另一项核心。Gewehr 98毛瑟步枪被反复拆卸、组装、清洁。冰冷的金属部件在手中传递,安娜最初感到的是陌生和排斥,但很快,在施特劳斯军士长苛刻的要求下,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熟悉每一个零件,记住它们的位置和功能。她的手比许多男兵更大,更有力,在装卸刺刀、拉动枪栓时反而显出一丝优势。

战术训练里,教官们反复强调着“进攻精神”。他们练习以密集队形发起冲锋,高喊着想象中的口号,冲向假想的敌军阵地。刺刀格斗训练更是充斥着一种勇武观念,他们对着稻草人猛刺,教官在一旁咆哮:“捅穿他们!为了皇帝!”安娜的力量在这种训练中再次凸显,她突刺的力量和稳定性让施特劳斯军士长多次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但那目光中除了评估,依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他似乎不明白,这样一个拥有如此体格和力量的女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与之相对的是必要的战壕挖掘训练,这被许多学生兵私下里认为是最乏味、最“不浪漫”的科目,但在施特劳斯看来,这比华丽的突刺更重要:“挖!深挖!泥土和铁锹比你们的热情更能保命!”

安娜在训练中处处感受到身高带来的不便。营房的床铺对她来说太短,她只能蜷缩着睡觉,或者将脚伸到床沿外。最麻烦的是洗漱。公共淋浴间是男兵们毫无顾忌的天地,她作为唯一的女性,只能等到所有人都洗完,在深夜或凌晨,用已经变得冰凉甚至时有时无的水流匆匆冲洗。这种无处不在的性别隔离和尴尬,比高强度的训练更让她感到疲惫和孤独。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约一周后,一天训练结束,施特劳斯军士长在解散前,用一种平淡无奇、仿佛在安排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公事的语气叫住了她:“德莱森。”

“是,军士长!”安娜立正。

施特劳斯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被汗水浸湿的、紧贴在额头的短发和紧绷的军装上扫过,说道:“以后,你去士官宿舍楼最里面的那间淋浴房洗漱。时间你自己安排,避开高峰期。钥匙去找后勤军士拿。”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就走,留下安娜愣在原地。

这并非关怀,更像是一种 务实的安排。一个无法妥善解决基本需求的士兵,会影响训练效率,甚至可能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安娜明白这一点,但这小小的“特权”,依然让她在冰冷的军营生活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实际的缓解。当她第一次在士官那相对干净、无人打扰的淋浴房用热水冲洗掉一身的疲惫和尘土时,几乎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短暂的私密空间,成了她在这钢铁洪流中唯一可以喘息片刻的孤岛。

训练的日子在汗水和疲惫中流逝。学者们脸上的理想主义光芒逐渐被尘土和困惑取代。诗歌和哲学辩论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对食物、睡眠和即将到来的前线的担忧。安娜看着身边这些年轻的、原本应该握着笔杆子的手,如今布满水泡和老茧,笨拙而用力地握着步枪和工兵铲,心中那份参军的狂热,在日复一日的机械训练和严酷现实面前,不知不觉地沉淀下来,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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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铁砧与笑话

海德姆训练营的日子,像一盘被粗暴加速的留声机唱片,在汗水泥泞、哨声咆哮与肢体酸痛中,混杂着一些荒诞不经的音符。这些源于新兵笨拙和年轻人心性的趣事,成了灰色高压环境下难得的透气孔。

城市兵的“农家乐”是永不枯竭的笑料来源。一次野外拉练,来自慕尼黑、习惯于咖啡馆和图书馆的哲学系高材生马克斯,被分配去照料一头负责驮运物资的骡子。那畜生似乎天生就能嗅出知识分子的窘迫,任凭马克斯用尽从黑格尔辩证法到尼采权力意志的所有理论进行“交流”,就是不肯挪动半步。最后,骡子不耐烦地一甩头,缰绳脱手,马克斯被带得一个趔趄栽进旁边的泥水坑,眼镜歪斜,满身污秽,那副狼狈模样让整个行军队伍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大笑,连向来板着脸的施特劳斯军士长嘴角都抽搐了一下。还有一次夜间露营,几个城市兵合力搭的雨布帐篷,在半夜一场不大的雨中轰然倒塌,将里面几个“天之骄子”淋成了落汤鸡,他们在黑暗中手忙脚乱、咒骂连连的样子,成了第二天清晨所有人疲惫面容上的一丝解颐调剂。

“美食家”的噩梦与创造在单调的伙食中催生了诡异的创造力。军营主食永远是土豆、芜菁、硬得像砖头的黑面包以及一种味道可疑的罐头肉。很快,士兵们就开始发挥“主观能动性”。弗里德里希,那位战地诗人,有一次将他的罐头肉、掰碎的面包、甚至一点偷偷藏起来的果酱,全部扔进饭盒里加水乱炖,创造出一种颜色和气味都令人望而却步的粘稠物,他美其名曰“皇帝陛下的西线惊喜”。虽然没人敢品尝第二口,但命名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苦中作乐的抵抗。安娜通常比较克制,但偶尔也会在烤土豆上撒一点点从家里带来的、早已受潮的盐和胡椒,这微不足道的味道差异,对她而言已是奢侈的慰藉,提醒着她另一个世界存在的痕迹。

武器训练的乌龙更是层出不穷。第一次实弹射击,紧张的氛围让不少人都出了洋相。有人被Gewehr 98强劲的后坐力撞得肩膀生疼,龇牙咧嘴;更有一个男生太过紧张,扣动扳机时闭上了眼,子弹不知飞向了哪个次元,引来施特劳斯军士长一顿雷霆般的咆哮,质问他是不是想“把天上的云朵打下来”。拆卸那挺沉重的mG08重机枪时更是灾难,一个小如指甲的弹簧在被海因里希不小心拨动后,嗖地一声不知弹射到了哪个角落。结果全班二十多号人,包括安娜,全都趴在地上,像寻找遗失的珍宝一样在满是油污和尘土的地面上摸索爬行,那场面滑稽得让人暂时忘记了这是在与杀人武器打交道。

夜间紧急集合的闹剧 几乎每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凄厉的哨声在深夜划破寂静,营房里瞬间炸锅。黑暗中,摸索衣服、寻找装备、互相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总有人迷迷糊糊穿反了裤子,或者把扣子扣得错位,像个小丑。有一次,一个睡懵了的家伙竟然把饭盒当成了头盔扣在头上,直到跑到操场在月光下引起一片压抑的窃笑才反应过来。看着这群未来的“帝国精英”如此狼狈不堪,衣衫不整地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连最严肃的教官脸上有时都会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滑稽感。

“战地诗人”与模仿秀 则是他们排解压力、维系情谊的暗流。弗里德里希编写了不少讽刺打油诗,辛辣地调侃伙食、教官以及永无止境的队列训练,在休息时低声念诵,总能引来会心的偷笑。更绝的是马克斯,他完美地模仿了连长那带着浓重巴伐利亚乡音的、总是充满激情却逻辑混乱的战前动员,每次表演都能让躲在角落里的这群学生兵笑得东倒西歪,眼泪直流。这些小小的反抗,是他们保持精神不至于完全被碾碎的方式。

然而,这些零星的笑声,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被训练营中系统性的、旨在磨灭个性的黑暗面所吹灭。这便是 “让所有人都可恨的事”与“变态折磨”。

施特劳斯军士长并非唯一的“魔鬼士官”,而且他的评价是训练场里最好的,但在这还有一个公认的出生,那就是霍斯中尉,他是他们的排长。他视这群学生兵,尤其是安娜这样的“例外”,为需要彻底重塑的材料。

人格的践踏是他的拿手好戏。他的言语侮辱如同毒液:“你这只没脑子的猪!海德堡大学就教出你这种连枪都拿不稳的废物?”“你妈生你的时候是不是忘了给你装胆子?”每当他检查到安娜的部队时,总是审视着安娜,那审视中总带着更深的刻薄。“喂,德莱森!一个女大学生,”他会故意在“女”字上加重音,“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厨房和教堂难道容不下你吗?”

安娜总是立刻立正,目光平视前方,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回答:“为了皇帝、上帝和祖国,中尉先生!”这无可挑剔的标准答案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堵住了霍斯更多直接的羞辱,但他积攒的怒气会转而倾泻到其他人身上。他会突然转向正在努力组装步枪的马克斯:“喂,哲学家!康德那套‘绝对命令’在这里有用吗?能帮你把枪栓拉快点吗?”当马克斯支支吾吾时,咆哮便接踵而至:“看来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全排!因为这位哲学家的愚蠢,绕操场跑五圈!立刻!”

但霍斯一直记着安娜,他总是会当众说:“德莱森,你的身高是个优秀的靶子。你的力气?在真正的男人面前不值一提。” 在拼刺训练中,他故意安排最强壮的士兵与她对抗,但往往都被安娜提起来按到地上,这时,霍斯会加人上去,直到她被击倒后,冷笑着对全排说:女人就该待在后方。”

有时他又会“关切”地询问:“德莱森,在男性环境中生活是否感到不便?如果你无法适应,可以申请调往后勤部门,那里更适合女性。” 这看似给予选择,实则是逼迫她承认失败,其羞辱性远大于粗暴的辱骂。

而无休止的、无意义的体罚是家常便饭。“永远正确”的装备检查——霍斯会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你擦拭了无数遍的步枪准星凹槽里,抹出一点肉眼难见的灰尘,然后宣布惩罚。“直到我满意为止”的队列动作——一个简单的举枪礼,可以让他们举着沉重的步枪,手臂颤抖、肌肉痉挛地保持半小时,任何细微的晃动都会导致时间无限延长。额外的体能惩罚更是随心所欲,因为某个人在集合时慢了半秒,或是直呼他的军衔Leutnant(中尉)而没有称呼他herr Leutnant(中尉先生)全排就可能在全天训练结束后,穿着全套装备在泥地里爬行到几乎虚脱。

对“干净”的变态追求达到了荒谬的程度。营房内务检查是所有人的噩梦。施特劳斯会戴着雪白的手套抚摸床架深处、窗棂顶端。最臭名昭着的是“便池 ”。安娜曾亲眼看到,一个男生因为小便池内壁被检查出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水渍,而被罚用他自己的牙刷,蘸着清洁剂,一遍遍地刷洗,直到那陶瓷表面光可鉴人,反射出霍斯冷漠的面孔和那个男生屈辱而通红的眼眶。这早已超越了清洁本身,是一种象征性的、旨在彻底击垮个人尊严的服从性测试。

“集体连坐”法则 则是最有效地制造内部压力与怨恨的工具。一人犯错,全体受罚。因为你旁边的人在射击训练时打了个喷嚏,全排晚上就不能休息,而是去擦洗臭气熏天的厕所。那种因为他人无心的过失而承受无妄之灾的憋屈和隐隐的怨愤,在集体中悄然滋生,瓦解着最初那点可怜的战友情谊。

安娜在这铁砧与笑话交织的熔炉里,身体变得越来越强壮,动作越来越熟练,但内心某些柔软的部分,也在日复一日的捶打中,逐渐覆盖上了一层坚硬的、冷漠的外壳。她学会了在咆哮中保持沉默,在羞辱中隐藏情绪,在无意义的惩罚中保存体力。那身天蓝色的军装,如今已沾满尘土和汗渍,紧绷依旧,却仿佛真正开始与她坚韧而逐渐麻木的躯体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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