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冰冷的箭镞残片,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紧贴在阿箩的心口。它带来的不是安全感,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风险。她知道,他们无意中可能触碰到了一个足以将他们碾得粉身碎骨的巨大秘密。
藏起来,等待。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出的、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然而,皇宫这座巨大的机器,并不会因为两个底层蝼蚁的恐惧而停止运转。年关的齿轮,正咔哒作响地走向最终的时刻。
腊月二十九,小年夜的氛围被推向了高潮。各宫门前都挂上了喜庆的灯笼,虽然雪花依旧纷飞,但宫人们脸上似乎也勉强挤出了一些应景的笑容。御膳房飘出的香气更加浓郁,偶尔有得脸的宫人捧着各宫主子赏下来的年糕、饽饽穿行而过,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
但这份浮于表面的喜庆,却丝毫无法驱散阿箩心头的寒意。荆辞自那夜之后便没了消息,她不敢再去地宫,生怕节外生枝。他挨的那两脚不知轻重,在那样的环境下,任何一点小伤都可能酿成大祸。
而她自己的处境,也并未因年节而有丝毫改善。上午在藏书局,孙公公和其他几位老太监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下午在浣衣局,活计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为节前最后的浆洗而更加繁重。冰冷的水和沉重的衣物几乎榨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傍晚回到掖庭,钱嬷嬷难得地没有早早歇下,而是站在院中,看着宫女们领取一份微薄得可怜的年节赏赐——几块硬糖,一小把瓜子。她的目光扫过阿箩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带着一丝探究,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阿箩低下头,领了自己那份,心中警铃微作。钱嬷嬷的眼神告诉她,平静的日子,或许到头了。
深夜,掖庭终于沉寂下来。劳累了一天的宫女们沉沉睡去,只有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
阿箩却毫无睡意。心口的箭镞残片硌得她生疼,各种混乱的思绪和不安的预感在她脑中交织。她总觉得,今晚似乎要发生什么。
果然,约莫子时末,万籁俱寂之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风雪的窸窣声,从窗棂处传来。
那声音极有规律,轻轻叩击了三下,停顿,又两下。
阿箩的心脏猛地收缩!这是她和荆辞约定过的、最紧急的联络信号!只有在万分危急、必须立刻见面时才会使用!
他出事了?还是……?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手脚冰凉。同屋的宫女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梦话,又沉沉睡去。
阿箩屏住呼吸,仔细倾听。那叩击声没有再响起。
不是幻觉!
她的心跳如擂鼓。去,还是不去?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但万一是荆辞真的遇到了性命攸关的危急呢?
没有时间犹豫。
她咬紧牙关,悄无声息地披衣下床,如同最谨慎的猫,溜出了屋子。
院中积雪很深,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借着风声的掩护,快速朝着那处废弃佛堂的方向移动。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她听来却如同惊雷。
越是靠近佛堂,她的心就揪得越紧。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枯枝的呜咽。
她拨开假山石后的枯藤,露出那个黑黢黢的洞口。里面没有任何声息。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弯腰钻了进去。
地宫里比外面更加寒冷,死寂一片。黑暗中,她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
“荆辞?”她压低声音,试探地呼唤。
没有回应。
她的心沉了下去。难道她来晚了?或者……这真的是个陷阱?
就在她全身紧绷,准备随时后退时,角落里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喘息声。
“谁?”阿箩猛地转向那个方向,声音因恐惧而紧绷。
“……是我。”一个极其虚弱、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响起,是荆辞!
阿箩立刻摸索着过去:“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借着从入口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雪光反光,她隐约看到荆辞蜷缩在角落,身体微微颤抖着,呼吸急促而混乱。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比上次更加刺鼻!
“你受伤了!很重?”阿箩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慌忙在他身边跪下,双手颤抖着却不敢触碰他,生怕碰到他的伤口。
“没事……死不了……”荆辞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剧烈的喘息,“被……被狗咬了一口……”
“到底怎么回事?!”阿箩急得不行,“是慎刑司的事发了?还是……”
“不是……”荆辞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吸着冷气,“是……净军内部……清理……垃圾时……撞破了头儿的‘私活’……”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原来,今晚净军处理一批从冷宫区域运出的特殊“废料”时,荆辞无意中发现他们的头儿——一个姓钱的净军管事太监,正在偷偷将其中一些尚未彻底损毁的、看似值点钱的小物件(可能是某个被废黜妃嫔的旧物)私藏起来,准备找机会弄出宫去变卖。
这本是净军中心照不宣的勾当,但荆辞出现得不是时候,撞了个正着。那钱太监生怕他告发,竟恶向胆边生,趁其他净军不注意,想将他推入焚烧炉灭口!
荆辞本就带着伤,反应稍慢,虽拼命挣扎躲开了致命一击,后背却被那钱太监用铁钩狠狠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最后拼死将对方撞入一堆废弃的家具中,制造出巨大的声响引来其他人,才趁机逃脱。
“……他肯定以为我死了……或者……迟早会死……”荆辞的声音越来越弱,失血和寒冷正在迅速带走他的体温和意识。
阿箩听得心惊肉跳,浑身发冷。净军内部的倾轧竟然如此酷烈直接!仅仅因为撞破了这点小事,就要杀人灭口!
“你的伤……必须处理!”阿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止血和保暖,否则他绝对撑不过今晚!
可她什么都没有!没有药,没有干净的水和布,甚至不能生火!
她猛地想起自己怀里那几块硬糖和一小把瓜子,还有……那块一直贴身藏着的、磨锋利的石头片。
“你忍着点!”她撕下自己内衫相对干净的下摆,又掏出那块石头片,用颤抖的手将其在墙壁上拼命磨蹭,试图让边缘更加锋利一些。
然后,她摸索着,找到荆辞背后那处仍在不断渗血的伤口。触手一片湿黏冰冷,她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咬紧牙关,用石头片小心翼翼地割开他早已被血浸透、冻结在伤口上的破烂号衣。每一下动作,都引得荆辞身体一阵剧烈的痉挛,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声痛哼。
露出伤口后,阿箩倒吸一口冷气。那伤口极深,皮肉外翻,在微光下显得狰狞可怖。
没有药,没有针线……她只能用最原始、最残酷的办法——她将那些硬糖塞进自己嘴里,快速嚼碎(糖分或许能提供一点能量,也能稍微黏合?她不知道,她只是在绝望中尝试一切可能),然后混合着干净的雪水(她摸索到洞口抓了一把相对干净的雪),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周围。
荆辞的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冷汗浸透了他的鬓角。
清洗完后,阿箩将自己内衫撕成的布条用力勒紧在他的伤口上方止血,然后用剩下的布条尽可能紧密地包扎起来。整个过程,她全靠着一股意志力支撑,双手冰冷麻木,却异常稳定。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浑身脱力,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气。
荆辞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但依旧极其微弱。
寒冷是另一个致命的敌人。地宫比外面好不了多少,这样下去,他依旧会冻死。
阿箩没有任何犹豫,她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厚实的旧外衫,盖在荆辞身上,然后紧紧抱住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具冰冷的身躯。
他的身体冰冷而僵硬,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净军特有的那种味道。但此刻,阿箩心中没有任何杂念,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持。
不能死。荆辞,你不能死。
我们才刚刚看到一点微光,我们还没有活下去,你不能就这样死在这个冰冷黑暗的地宫里!
她紧紧地抱着他,一遍遍在心里默念。感受着他微弱的心跳和呼吸,那是此刻支撑她唯一的支点。
时间在寒冷和恐惧中缓慢流逝。风雪在外面呼啸,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冷……”一声极其细微的呓语从荆辞干裂的嘴唇中溢出。
阿箩精神一振,连忙将他抱得更紧:“坚持住……天快亮了……天亮了就好了……”她语无伦次地安慰着,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又摸索出那几块瓜子,小心地剥开,将里面细小的仁塞进他嘴里。“吃点东西……有点力气……”
荆辞无意识地咀嚼着,吞咽下去。
这一夜,格外漫长。
阿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快要冻僵了,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但她始终没有松开抱着荆辞的手。
当天边第一缕熹微的晨光,艰难地透过地宫入口的缝隙,投射进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时,阿箩几乎要喜极而泣。
天亮了!
她低头看向怀中的荆辞,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如纸,但呼吸似乎比夜里平稳了一些,身体也不再那么冰冷刺骨。
他撑过来了!
然而,还不等她松一口气,一个新的、更加严峻的问题摆在了面前——天亮了,她必须立刻赶回掖庭点卯,否则失踪一夜,立刻就会引来查问!而荆辞重伤至此,根本无法移动,更不可能回到净军的营房!
将他独自留在这个冰冷的地宫里,没有食物,没有水,伤口还可能恶化……这无异于等死!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
阿箩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