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内的死寂几乎要将空气凝固。
一股强烈的不甘从章邯心底涌起。
少府卿的职责让他深知帝国每一处工程的浩大与不易，那是无数民力堆砌的基业！
难道就因这无解之局，便要坐视它化为齑粉？
他看向闭目养神、仿佛刚才只是说了段市井闲话的赵天成。
此人胸中丘壑，如深渊瀚海！
他那些闻所未闻的见识，那些直指本质的剖析，甚至能“解”丹毒的奇思……
不能放弃！
先生虽一心求死，但其才学如浩瀚星河，若能再得一二星辉，或能为这必死之局寻得一线变数？
即便最终难挽狂澜，至少让先生之学，不至随其身殁而消散！
一个念头在章邯脑中迅速成型。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沉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诚恳。
“先生才学，如高山仰止，章邯与苏公子能在此聆听教诲，实乃三生有幸。”
赵天成依旧闭着眼，枯草茎在嘴里晃了晃，鼻子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声，算是回应。
必须退而求其次。
先生求死之心甚坚，强留无益。但若能在其心愿达成之前，再多套出些学问……
“先生洞悉古今，剖析时弊，句句如晨钟暮鼓，振聋发聩。先生所言种种困局，学生细思之下，深感无力回天……或许真如先生所言，此乃天意？”他故意带上了一丝无奈和认命的语气。
赵天成终于掀开一只眼皮，斜睨了章邯一眼，带着点“你终于明白了”的嘲弄。
“知道就好。省省力气吧，等着脑袋搬家领钱多痛快，想那些没用的干嘛？”
上钩了。
顺着他的话，引出目的。
“先生教训得是。只是学生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先生垂怜。”他语气放得更低，带着十足的恳切。
“啧，又来了？有屁快放！别耽误老子闭目养神等死。”
“先生一心求那正事，学生不敢强阻，亦知无法强阻。然先生胸中所学，包罗万象，深不可测，实乃旷世瑰宝。先生若就此撒手，此等学问随先生归于尘土，岂非天地间一大憾事？”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赵天成的表情。
赵天成嗤笑一声，枯草茎换了个边：“遗憾？遗憾个屁！老子带着千亿奖金回现代逍遥快活，谁管你们这儿洪水滔天？学问？带不走，留着也是浪费！你们爱学不学，关我鸟事？”
果然，他毫不在意。
必须抛出他能接受的交换。时间不多了。
“先生所言极是。学生不敢奢求先生改变心意。学生斗胆，只求先生在您心愿达成之前的这段时日里，能否再多透露一二？不拘何物，或为先生闲暇时信手拈来，或为先生心中偶有所得。不拘是治国之道、格物之理，还是那粟米推演之法，抑或是其他学生闻所未闻之学问。学生与苏公子，愿竭尽所能，伺候先生衣食，聆听先生只言片语，只求能在这最后时光，再多沐浴先生智慧之光！”
他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急切，深深一揖。
扶苏原本死寂的心，被章邯这番话猛地触动了一下。
章少府，好一个章邯！
我竟只知绝望，全然忘了先生本身便是无尽宝藏！
纵然前路无光，若能多汲取先生一丝智慧，便多一分应对未来的可能！
哪怕只是杯水车薪，也比坐以待毙强。
章少府此议，妙极。
退而求其次，先生或可接受？
他立刻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却炽热的光芒，紧紧盯着赵天成，充满了恳求和期待。
“先生！章大人所言，正是学生肺腑！学生不敢奢求先生为我等改变命途，只求先生慈悲，在这最后两个月，让学生等能再多聆听先生教诲！学生愿执弟子礼，侍奉先生终始！”
他也站起身，对着赵天成郑重行礼。
赵天成看着面前深深作揖的两人，尤其是章邯那死前传授的提议，眼珠转了转，似乎在认真考虑。
他咂摸了一下嘴里的枯草茎。
这两个家伙，倒是会找台阶下。
反正老子还得等个把月才上路，闲着也是闲着。
给他们讲点东西解闷儿也行，就当听个响儿，顺便……阳光？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他在这阴暗潮湿、终年不见天日的阳狱最底层，已经待了很久很久了。
牢饭管饱，但那股子霉味和绝望的气息，确实让人有点腻歪了。
“嗯……这个嘛……”他拖着长腔。
章邯和扶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倒也不是不行。”
有门。
强压住狂喜，屏息凝神。
先生答应了？
“不过嘛……”他故意拖了个长调，坐直了身体，脸上露出一丝渴望，或者说是一种被憋久了的烦躁。
“我在这耗子洞里，闻着这霉味儿和尿臊味儿，骨头都快发霉了！抬头是黑黢黢的石头顶，低头是湿乎乎的烂草堆，连他娘的一丝太阳光都瞅不着！”
他用手夸张地在鼻子前扇了扇，仿佛真能扇走那股无形的腐朽气味。
“我看你们俩还算顺眼，也愿意在闭眼之前，再吹吹牛逼解解闷儿。但是！”他话锋一转，手指向上指了指，“你们得想法子，让我出去透口气！让我晒晒这大秦的太阳！看看这咸阳的天！闻闻外面是啥味儿！”
他眼神灼灼地盯着章邯和扶苏。
“只要让我出去放放风，呼吸点新鲜空气，心情一好，别说那什么粟米推演，我再给你们好好掰扯掰扯，什么叫历史史观！保管让你们大开眼界，比听什么仙丹故事都带劲！怎么样？这笔买卖，划不划算？”
“历史史观？”
章邯和扶苏几乎是同时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完全陌生的词汇。
历史，史观？
史书之观？
先生又要抛出何等惊世骇俗之论？
虽不明其意，但先生每次所提新词，无不蕴含惊天之秘。马蹄铁、化铁水、粟米推演，这历史史观想必更是非同小可。
而他的条件，仅仅是出去透口气，晒晒太阳？
章邯立刻意识到，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以陛下对先生学问的重视程度，以他和扶苏公子联名担保，放个死囚到狱中空地短暂放风，虽不合常例，但绝非不可能。
风险极小，收益却难以估量。
一股难以言喻的心酸涌上扶苏心头，但随即被巨大的喜悦和希望取代。
历史史观？
先生又要指点我们如何审视过往兴衰？
此等学问，或正是破解当下困局之钥。
而他的要求，竟如此简单？
仅仅是想看看阳光，呼吸外界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