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带着那方装有红宝石头面的匣子走出慈宁宫时,太皇太后身边首领太监孙万年已经出门而去,脚步匆匆,那方向分明是东六宫。
“太皇太后这怕是遣人去寻惠主子了。”
翠归凑在令窈耳边小声道。
令窈含笑点头:“甚好。也该让咱们这位惠主子,好生尝尝这两头受挤兑的滋味。”
次日一早令窈正在梳妆,拿着一支鎏金点翠花卉簪在发髻上比划着,总觉得过于华丽夺目。
往妆奁中翻拣半晌,入目不是赤金嵌宝,便是点翠累丝,竟无一不极尽奢华。
翠归在一旁笑道:
“梁谙达也会办事,凡是分派给昭仁殿的都挑好的,一般贵人的妆奁里可没这么多金的银的。”
令窈挑拣片刻,终是选了一支样式最为清简的银镀金的玉片簪,递给翠归:
“今日戴这支罢。”
翠归刚将簪子为她簪好,便听门外太监禀报:
“主子,袁贵人来了。”
袁贵人依旧是一身清爽打扮,素净得如同雨后修竹,眉宇间带着几分汉家文士般的清傲孤高。
她踏入殿内,未语先笑。正在一旁玩耍的元宵一见她,立刻张开小手扑了过去,甜糯地唤着:
“袁额涅!”
袁贵人愈发欢喜,弯腰将小丫头抱起,轻轻捏了捏她粉嫩的脸蛋儿,玩笑道:
“跟袁额涅这般亲热,不如日后就给袁额涅做女儿罢!”
她逗弄了元宵一会儿,方转至东次间。
梅子早已机灵地搬了绣墩放在落地罩旁。袁贵人落座后,带着几分压不住的幸灾乐祸。
“姐姐可听说了?昨儿晚上不知为何,惠妃竟触怒了主子爷好一顿训斥。那动静连我在钟粹宫都隐约听见了。
后来主子爷拂袖而去,也不知宿在了何处,可曾到姐姐这儿来?”
玄烨昨夜并未歇在昭仁殿,令窈起得晚,昨晚的风波她还一无所知,但十有八九是因为劝谏的事。
看来自己给惠妃挖下的坑,她竟是分毫不差地跳了进去。
一丝笑意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令窈唇角,旋即隐去,轻声问道:
“竟有此事?可知是为了什么缘故?”
袁贵人了然一笑:
“看来昨晚主子爷也没来昭仁殿。至于究竟所为何事,我一时也说不真切,不过已打发我宫里的太监去探听了。”
令窈笑了笑,便将昨日在慈宁宫中太皇太后如何让她劝谏皇帝细细说与袁贵人听了。
袁贵人听罢,连连摇头:
“我真是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这事,甚是奇怪,为何太皇太后要对章常在如此在乎,竟不惜和主子爷闹僵,还以身份胁迫后妃帮她,这简直就像是章常在是她的救命恩人一般。”
她话音刚落便听门口传来一声轻笑,有人接话道:
“可不正是救命之恩么?”
只见万答应万琉哈氏扶着贴身宫女的手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她虽比令窈更早为妃,却常年遭受冷落。直至近些年玄烨不再选纳新人,对旧人也稍加雨露均沾,她方得以在康熙二十四年诞下十二阿哥。
只不过或许是生母不受宠,亦或者是六宫高位妃嫔大多都有顾虑,玄烨破天荒的把这位小阿哥给苏麻喇姑照看。
堂堂龙子凤孙,竟托付于一位宫人抚养,由此可见玄烨是真的不太喜欢万答应,连带着对十二阿哥也颇为冷淡。
倒是苏麻喇姑将此视为天大的恩宠与信任,喜不自胜,对十二阿哥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如今宫中像宫女出身的后妃大多隐隐以令窈为尊,一来与她交好,或有机会面见天颜;二来,德妃虽位分更高,但其晋位手段颇受非议,为人所不齿,众人皆不愿与之亲近。
因此,昭仁殿便成了这些包衣妃嫔时常走动之地。
不过,令窈也并非来者不拒。
她欣赏袁贵人的傲骨与仗义,也喜欢万答应的爽朗与圆融。
尤其是万答应,其祖上数代皆在宫内任职,犹如大户人家的家生子,在紫禁城盘根错节的宫人中根基深厚,人脉广布。宫中但有一丝风吹草动,总有人抢先给她通风报信。
自经历孝昭皇后那场奶茶风波后,令窈便悟出一个道理:在这深宫之中,单打独斗终是下策。
昔年为宫女时与沁霜、兰茵结好便能互为援手;如今既为妃嫔更需在嫔妃之中寻得可靠的盟友。
如此,即便风云突变,也不至孤立无援。
而袁贵人与万答应,便是她精心择定的好盟友。
听万答应如此一说,令窈与袁贵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眼中俱是疑惑。
令窈忙问:“此话怎讲?”
袁贵人身旁早添了一张绣墩,万答应也不推辞,大方落座。
“此事说来话长,你们不知内情也属寻常。章常在的阿玛海宽当年在宫中任侍卫时,正值太皇太后与顺治爷……”
她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朝令窈和袁贵人使了个眼色。
令窈心中一动,暗忖必是那段太皇太后因孝献皇后之事与顺治帝屡生龃龉,甚至在废后之后对继后依旧百般挑剔,几欲再度废后的艰难岁月。
“有次太皇太后实在气急,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危在旦夕。当时正随侍在侧的海宽,也就是章氏阿玛。当机立断,背起太皇太后便飞奔回屋。
那时顺治爷与太皇太后正在宫外避痘,一众医术高明的太医都留在紫禁城防治痘疫。
还是海宽不顾一切,快马加鞭将一位老太医带了过来。太皇太后这才得以转危为安,可说是死里逃生。
事后,海宽因功擢升为二等侍卫,专司护卫太皇太后安危,极受信重。
直到主子爷亲政,许是不想太皇太后和外面过多接触,作为传递消息的海宽便被调走了。
就算不是看救命之恩,说是海宽身为侍卫的职责所在,也看在海宽是太皇太后在外面的一对眼睛一双耳朵,他唯一的女儿可不得好好照拂。”
令窈和袁贵人这才明白,原来竟还有这桩渊源。
万答应又道:“章氏也算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自小便常跟在太皇太后身边,说是半个孙女也不为过。
便是一条狗养久了也生出情分,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呢?太皇太后如今这般为她筹谋,其中未必没有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慈爱之心。
种种缘由之下,太皇太后这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行径也是情理之中了,不足为奇。”
令窈颔首:“确是如此。即便抛开救命之恩不提,多年养育照拂之情也非同一般。
何况章氏当初还是太皇太后托举上来的。若真让她就此孤寂终老,太皇太后心里也过意不去。”
万答应嗤得一笑:“只是昨晚之事怕是让你们失望了,昨晚正是章氏侍寝的。”
此言一出,令窈与袁贵人俱是愕然,双双瞪大了眼睛,紧紧盯住万答应。
万答应抽出绢帕随意挥了挥,仿佛要驱散什么不洁之气:
“太皇太后折腾了这么许久,估摸着主子爷也是倦了,懒得再费神周旋。
宠幸便宠幸罢,反正灯一吹,帐幔一落,黑灯瞎火的是谁又有什么分别?”
袁贵人冷峭一笑:“看来咱们主子爷昨夜当真是软玉温香在怀,春风一度,好不快活呢。”
语气很是讥诮。
她这话说得尖刻,令窈听着,心口仿佛被细针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未置一词,默默垂下眼帘,端起手边的茶盅,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入喉,却未能驱散心头那抹莫名的滞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