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有几分憔悴，眼底晕着淡淡的青影，眼神深邃，神色一片平静。目光在噶禄身上扫过，开口问的却是一个寻常问题：
“你刚从哪儿来？”
噶禄斟酌片刻，小心翼翼道：
“回主子爷，奴才刚从昭仁殿出来，戴佳主子说七阿哥的摇篮似是小了，怕造办处的匠人出入后宫不方便，就让奴才先去瞧瞧。
因未带丈量工具，便吩咐太监将摇篮抬着，跟随奴才回内务府再仔细琢磨，看是改大些妥当，还是新做一个。”
玄烨听了久久不语，半晌叹息一声，张嘴想要问什么，最后却道：
“戴佳贵人娘家，跟你们本家的关系如何？朕可是听说，你们两家不睦已久？”
噶禄被他闻得一愣，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关心起戴佳氏内部的陈年旧事。他不敢怠慢，忙敛了心神，回道：
“奴才家是一门两兄弟，奴才是长子，戴佳主子的阿玛是次子，也就是奴才的弟弟，如今在内务府广储司任司库，算得一手好账。
但或许是与奴才有些观念不和，性子和磨合不到一块去，幼时就常有争执。”
他说到这里一脸无奈。
“奴才那个弟弟，性子是出了名的倔强执拗，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一来二去，矛盾渐深，便索性分了家。
他家家道艰难，就靠着那点俸禄过日子，奴才便把老宅让给他们，自己新盖了院子，各过各的。
因隔着几条胡同，路途稍远，加之往日芥蒂，十天半个月也难得见上一回，因而是进水不犯河水，也没再起争执。”
玄烨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支摘窗前看着外头曛暖的日光，晒得琉璃瓦顶微微发白，跃着一线亮光。
“你的意思是你们两家，这些年一直没什么往来？”
噶禄听他语气含着冷意，心里惶恐不安，不知是何用意，只能硬着头皮道：
“也不是老死不相往来，那时候卓奇，也就是戴佳主子的阿玛仕途不顺，又生了戴佳主子，家里越发艰难，奴才悄悄地补贴了他们。
后来奴才几个侄子侄女也相继夭折，弟妹赵氏，也就是戴佳主子的额涅，一下子病倒了没钱治。
还是戴佳主子哭着来求奴才救人一命，奴才心有不忍又悄悄地补贴了一点。
一直到戴佳主子的长兄成人，能够支撑门户，他们家的光景才渐渐好转起来。自那以后，奴才便再也没有接济过了。”
玄烨负手而立，窗外大好的春光漫进屋内，勾勒出他清朗的背影，颐颃挺拔，如不远处景山的峻岭，沉稳坚毅。他的声音凛冽，缓缓问道：
“她十三四岁时，可曾在某个秋日的傍晚，独自一人去过你的府邸？”
噶禄倒还好，一旁烹茶的章佳常在闻言浑身一抖，手中茶则吧嗒一声落在织锦毯子上，她脸色白发，滑跪下去：
“奴才失仪，搅扰圣听，还请主子爷恕罪。”
噶禄一时踌躇不定，是接着回话，还是等此番插曲过去。
他偷眼觑向玄烨，只见皇帝的脸色，似乎比方才更加阴沉了几分，便缄口不敢再言。
一时间暖阁内一片寂静，只闻得屋外廊下鸟笼里一只画眉啁啾百啭，扑棱着翅膀。
玄烨并未理会章佳常在，只默默无言，似是在等待噶禄的回答
噶禄见此，只能再道：
“主子爷恕罪，您问的这事年代久远，奴才实在有些记不真切了。
戴佳主子或许来奴才家寻过奴才，又或许是寻奴才额涅，也就是戴佳主子的玛玛说话，这都是常有的事。
可这具体是哪一天什么时辰来的，实在是没个定数。”
他窃窥玄烨一眼，见朗朗天光之下，他像是嵌进画框里面，面前葱郁的景山映着如洗的碧空就是那幅画的底色。
他身上那副明黄的常服是那样庄重沉沉的颜色，富贵带着万人之上的威严，硬生生将窗外的春光逼退几分。
见玄烨似要转身，噶禄慌忙垂下头去，琢磨着又添了一句：
“虽说两家人明面上确实因分家而不甚来往，但背地里，其实也并非全然断绝音信。
戴佳主子的额涅赵氏是个明白人，时常是她出面与奴才家里偶有些走动。”
“也就是说，其实也有可能她十三四岁时，在某个秋日的傍晚受她额涅之托，独自一人来过你的府上？”
噶禄细细想了想：“回主子爷，有这个可能。奴才不敢断言绝无此事。”
玄烨转身，那沉郁的脸上仿佛冰层下涌着一泉春水，虽依旧是森然一片，却含着脉脉笑意。
目光在跪在上的章佳常在身上一扫，见她怯怯的不胜娇柔，柔柔婉婉像是一株细小的藤蔓依偎在椅子旁，嘴角不由的浮起一抹讥诮。
“宁格，你抬起头来瞧瞧，你十二三岁尚在闺中时可曾见过他？可认得他是谁？”
章佳常在掀起眼帘斜斜看了一眼，摇头道：
“回主子爷，瞧着倒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但奴才实在认不出是谁了。”
噶禄心里暗骂一声，忙道：
“章佳主子，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咱们两家在您小时候还是邻居呢，您家就住在奴才家宅子的西边，紧挨着，您不记得了？”
章佳常在咬唇不语，半晌不好意思笑了笑：
“您这么一说奴才有点印象了。小时候光顾着贪玩胡闹，对左邻右舍记得不甚真切。好像东边确实有户姓戴的人家，原来就是您府上啊。”
“可不是嘛！”噶禄笑容可掬，语气热络。
“奴才偶尔还跟您阿玛一起喝过酒呢！”
他边说边抬头看向玄烨。
“主子爷，奴才和章佳主子家早年确实是邻里，也有些往来，许是走动不算频繁，加之年月久远，所以章佳主子一时没记起来。”
“哦？原是邻里。”
玄烨笑了笑，踱步回到书案前，随手拿起块上好的松烟墨锭，慢条斯理地一圈一圈在端砚中研磨起来。
那咯吱咯吱声响听得跪着的二人心头一颤，下意识互看一眼，章佳常在眼眸里暗含警告，噶禄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二人错开目光，又规规矩矩跪着。
“噶禄，令窈是不是有个小名儿叫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