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沉沉,暴雨如注敲击着幄帐顶篷,那滴滴答答汇集成阵,轰鸣入耳,令人恍惚置身雷暴之下。
急水湍流顺着坑坑洼洼的青石地面汩汩往东流去,尽数灌入东苑那片狼藉废墟。
帐内油灯如豆,被倏忽而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明明灭灭,烙在幄帐幕帘上幢幢跳动的影子。
玄烨端坐在案前,案上奏折成堆,几乎要将他掩埋一般,笔尖疾走。一张一张一页一页写的是人间疾苦,触目惊心,那些死亡伤残人数,那些垮塌倒塌的房屋瓦舍,历历在目,使见之者影骇,闻之者响震。
玄烨不忍再看,甚至觉得是自己不德,用人行政,多未允符,不能精白乃心,恪尽职掌,才以致天灾。
他的目光落在内帐榻上的人影,只见令窈依旧沉睡着,身上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肩膀伤口也已包扎,却因为失血过多,惊惧过甚,而面色苍白,将那本就白皙的肌肤衬的更如雪色。
好在太医问诊后说并无大碍,只是一日水米未进,又突逢此劫,身心俱疲,才以至于昏迷不醒,好好将养,等恢复了元气自然就好了。
这真是他在地动后得到的最好的消息。
玄烨在榻上坐下,伸手摩挲她的头发,顺着她的鬓角滑至脸颊,一点点勾勒着,那温热的触感让他一遍遍确信她没事,她还活着。
他轻轻叹口气,将薄被掖了掖,油灯挪到远处,让她尽情安睡。随后将目光投向帐外漆黑的夜色。
“胤禔出生不过满月就因宫内豆疫横行,被送往内务府总管噶禄府里抚育,那是我唯一一个存活的皇子,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胤禔三岁那年我去噶禄府中看他。”
想到这里玄烨微微一笑。
“我记得那天天很好,傍晚霞光满天,映照的一切都微微泛着金光,深秋,京中已经很冷了,萧瑟寒凉,不一会儿天渐渐暗了下去,便准备回宫。”
他的目光忽的缥缈,似是陷入回忆。
“天欲黑未黑,那种靛蓝浸染万物,仿佛天地间皆被一张薄薄的黛色纱网笼罩,噶禄府邸院子里的苏式亭台楼阁,假山池水,具被这冷色吞没,显出几分孤清。
一旁的长廊曲曲折折,如同宣纸上勾勒的婉转线条,廊外几株老枫,红叶早已褪尽,在暮色中化作一簇簇紫黑的影子。
四下里静极了,唯有秋风偶过,穿廊而去,留下些许响动,旋即又归于岑寂。
我不过将目光往那里一瞥。长廊尽头,漆黑不见光亮的地方一盏昏黄的烛晕,小小的一团摇曳而来。辗转游移,渐行渐近,才见到原是一盏纱灯,被人擎在手中。
看不清面貌,只觉得窈窕婀娜,脚步翩翩跹跹,轻缓无声,徐徐而行,倏忽间就隐入廊中,下一瞬又在一扇花窗露出,纱灯的光不甚明亮,堪堪照亮了半张脸,怯生生地漫上下颌,微抿唇瓣,唇色淡樱,亦被染作暖黄。
还未看清又没入廊内。我急忙忙追过去看,果然下一个花窗又剪出她的身影。似乎是灯提的高些,看见一双眼眸,水光潋滟,并不旁睐,只望着脚下的路。
光晕如春波荡漾在她脸上,时而明些,时而暗些,明明暗暗中,那容颜便也时而真切,时而模糊,叫人疑似梦中。
一个恍惚又不见踪影,再次出现是已然渐远,纱灯里火苗跃动,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忽又一阵风吹来,灯蕊摇摇欲灭,她便抬手护住。
手在光影交错中照的通透,好似一块琥珀,那道身影渐渐看不清了,唯余一点昏黄之光,在长廊中明明灭灭,终至不见。随后便闻得远处一妇人扬声唤:漫漫。”
玄烨说到这里唇角漾起清清浅浅的笑意,目光缱绻温柔的落在榻上。他俯下身在她耳边喃呢:“漫漫。”
那声音缓且柔,缠绵悱恻。
他直起身,继续喃喃自语,似在自我宽慰,又似在念念剖白。
“那日底下人敬了一批西洋自鸣钟,我闲来无事拆开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岂料拆完了装不了了,便闲庭信步走到内务府找人问问。
巧的很,你阿玛卓奇一个人坐在案几后,埋头理账。屋里连个火盆都没有,冷的出奇,明明散值了,你阿玛还留守原地,骤然进门让他惊慌失措,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彼时我对诸事皆怀好奇,四下环顾,忽见其案头搁着一枚荷包,上绣着几丛修竹,枝节疏朗,线条勾勒颇有几分文人风骨,旁绣二字:漫漫。
我觉得新奇,世人荷包大多是各种花鸟,富贵纹样,吉祥话,偏偏这上面绣着竹子。
拿来看了看,用料虽寻常,绣工却极精妙。翻至背面,更见两行小字:三梁曾入用,一节封王孙。
卓奇吓个半死,慌慌张张回禀,说是家中小女所赠,解下拿鼻烟,随手置在案头,谁知光顾着理账忘了收回了。
那字迹并非名家手笔,画法亦非宗师所传,问了才知是你阿玛自己写画,后绣在荷包上的,但在我看来别具一格,很有笔力。
自那时起,我便知晓,‘漫漫’原是卓奇之女。”
话音刚来,便隐约见幄帐外一道人影急匆匆奔来,至帐门跪下行礼:
“启禀主子爷,工部尚书王光裕一家四十三口全部罹难。”
玄烨惊得从榻上站起,急忙走到帐门,一把撩开幕帘:“什么?”
回禀的侍卫又将惨讯禀报一遍,语近哽咽。
玄烨怔忪半晌,最后长长叹口气:“着人好生安葬,莫要怠慢。”
侍卫领命,行礼告退,身影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玄烨面色发白,额头冷汗涔涔,想是刚刚走得急牵扯到背部伤痕和腰上瘀伤,此刻疼得厉害。
梁九功重伤在床,顾问行照顾着一众妃嫔,玄烨这里年仅十四岁的赵昌挑起大梁。
正端着热腾腾的面食进来,一看玄烨扶着腰一动不敢动的,连忙放下东西,疾步过去扶着他,脸上担忧不已:
“主子爷,您小心点,腰上的伤要紧,奴才扶您坐下。”
玄烨在他搀扶下,颤颤巍巍坐下。
“要不,奴才还是叫太医再来看看吧。”
赵昌一脸忧色,想劝又不敢,到底是年轻狠不下心死谏。
玄烨挥挥手:“无事,别大惊小怪,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缓了缓,转头又问,“你师父怎么样?可吃药了?”
赵昌打个千儿,满腔哀痛,五官都快皱在一起:
“回主子爷,师父他……他背上没一处好肉,全是淤青,有的地方血肉模糊,太医已经看了,药熬好喝下了。”
玄烨点点头:“你师父是个忠肝义胆的人,朕心甚慰,叫他好生安养,不必忧心。”
赵昌又道:“怎么可能不忧心,奴才过来时,师父再三叮嘱要时时刻刻劝谏主子爷用膳,别为了政事忙起来忘了,伤了身子。”
他行至案前将面食端来放在玄烨跟前,“这档口,御膳房也是两眼一抹黑,勉强做了热汤面,主子爷好歹用些,垫垫肚子。”
玄烨实在没什么胃口,但见赵昌那样子,又看看御膳房勉力做出的精致面食,也不忍拒绝,拿起筷子,埋头一点一点吃起来。
赵昌见了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