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翠刚好行至门口,闻言笑着挑帘走进来:“你们两个一个呆子一个傻子,那哪是主子爷生气,那是主子爷觉得你这个呆子……”
伸手在令窈额头弹了一记。
“他是觉得你遇着那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来找他帮忙?怎么把什么都闷在心里,自己扛着?他怪你没把他当自己人看,没把他当做你的倚仗,他是心疼你。”
她顿了顿,看着令窈讶然的样子,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他私以为自个儿在你心里该是不一般的,谁料你这个呆子把他当做一般人看,他可不恼了。”
“哦,”沁霜寻摸出味儿来,和叠翠对视一眼,两个人心照不宣,齐齐拿那调侃的眼神看着令窈。
令窈被她们看得浑身不自在,脸颊如同火烧,赧然垂首,扭过头去,故意不看她们:“你们……你们再这样,我可真要轰人了!”
一说到走,沁霜想起正事。
站起身,整了整衣襟,换上一副正经肃穆的神情,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传主子爷口谕。”
叠翠和令窈闻言,神色一凛,忙起身,规规矩矩地跪下,垂首恭听。
“主子爷口谕:将山药枸杞羊骨汤并松花江蒸白鱼,赏给戴佳氏。”
“奴才戴佳令窈,谢主子爷恩典!” 令窈深深叩首,领旨谢恩。
沁霜将那盘清蒸白鱼和一盅羊骨汤端了出来,放在令窈面前,笑道:
“快趁热吃,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松花江的白鱼,肉质细嫩,鲜美无比,是正经的贡品呢,寻常人可见不着。”
叠翠也凑上前来,嗅了嗅,脸上露出赞叹之色:“这汤熬得可真讲究,一点羊膻味都没有。”
令窈见她们这样,便道:“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要不你们和我一起吃。”
叠翠闻言,立刻笑着伸手,轻轻将令窈按回炕沿坐下:
“快别折煞我们了。这可是主子爷亲口赏给你的御赐之物,我们哪敢沾边儿?”
她说着,冲令窈眨了眨眼,“这可是主子爷的心意呢,我们要是吃了,这算怎么回事呀?”
令窈被她逗得刚刚褪去的红晕又“腾”地一下涌了上来。她只觉得脸上滚烫,心跳也莫名地快了几分。
不敢再看她们,慌忙低下头,拿起端起粳米饭,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
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那盘蒸鱼和羊骨汤,心中如同揣了只小鹿,砰砰乱跳,心虚得连头都不敢抬。
梁九功将那一盅温热的羊肉萝卜粳米粥放入食盒中,收拾妥当,又仔细地掖了掖四角,确保稳妥。这才撩开门帘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殿外暮色四合,寒意渐深。
梁九功的徒弟赵昌正垂手肃立在廊庑下,见师父出来,连忙上前一步,利落地打了个千儿:
“师父,您这是往哪儿去?日头都快下去了,外头正冷着呢。有什么跑腿的活计,您吩咐奴才一声便是,何劳您亲自跑一趟。”
梁九功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机灵勤快的徒弟,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点点头,将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
“送到景仁宫去。主子爷口谕:将这粥给贵妃娘娘尝尝。”
赵昌一愣,接过食盒,顺势凑近梁九功,不解道:“这叫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梁九功瞥了他一眼,微微摇头:“倒也不全是为了上午那事儿。”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景仁宫方向:
“估摸着一来是安抚贵妃。佟主子毕竟是贵妃,协理六宫,身份尊贵。上午主子爷亲自施恩,虽是公断,却也难免让佟主子面上无光。这碗粥送过去,便是主子爷的心意,是给佟主子台阶下,告诉她,主子爷心里还是看重她的。这后宫啊,讲究的就是个恩威并施,刚柔相济。”
他收回目光,又看向翊坤宫,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二来嘛,也是敲打。”
他声音更轻,几乎细不可闻,“你上午没瞧见?宜主子从永和宫出来时,那副得意洋洋尾巴都快翘到天上。主子爷那双眼睛,什么看不透?佟主子在后宫,是唯一能压宜主子一头的人。主子爷赏佟主子这碗粥,也是在提醒某些人,这后宫的天,还没变呢。该是谁压着谁,就是谁压着谁。”
赵昌似懂非懂的听着。
梁九功说到这里语气越发敬佩:“咱们主子爷这制衡之术,中庸之道那玩的叫一个漂亮。这碗粥,既是恩典,也是警示;既是安抚,也是敲打。”
他拍了拍赵昌的肩膀:“行了,快去吧!路上小心着点,别凉了粥,也别误了时辰。”
“嗻,师父放心,奴才明白。”
赵昌心领神会,再不敢有半分耽搁。脚步轻快地朝着景仁宫的方向小跑而去。
梁九功站在原地,望着徒弟离开的方向,又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乾清宫。
这深宫之中,一饮一啄,一粥一饭,皆是学问,皆是帝王心术。
梁九功复又返回殿内。
玄烨已移步至临窗的大炕上,背脊挺直,手中执着几张墨迹犹新的纸笺,正凝神细看。那是昨日经筵日讲时,日讲官进呈的讲义摘要。
经筵日讲,乃帝王为研习经史、探究治国之道而特设的御前讲席。玄烨好学,自五岁便读书,八岁践祚,更知黾勉学问。日讲自康熙十年始,到如今日日不落。
梁九功轻手轻脚地走到御案旁,将烛台往玄烨手边挪了挪,让烛光更清晰地照亮纸上的字迹。
玄烨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纸笺上,头也未抬,只淡淡地开口:
“前晚那些太监……”
话未说完,梁九功已然心领神会。他立刻躬身,无声地打了个千儿,随即迅速而恭谨地退出了暖阁。
朝候在门口的太监一招手,那几人立刻会意,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聚拢过来。
梁九功一言不发,转身便朝着月华门的方向走去。几名太监紧随其后,很快便行至月华门旁一处僻静的角落站定。
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与渐深的夜色交织在一起,在宫墙上投下斑驳而模糊的光影。
梁九功停下脚步脸上惯常的圆融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然的肃穆。
“前晚捉拿戴佳姑娘的那几个……”他在脖子上轻轻一抹。
“嗻!” 四五个太监齐声应道,随即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出月华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暮色与宫墙的阴影里。
梁九功站在原地抬头望去,只见层叠殿宇的尽头,霞光如粼粼波痕,细细柔柔地漾开,无声无息地铺满了半边天空,流彩氤氲,四围的暮色却悄然围拢,那深邃的黑无声地晕染漫漶开来,蚕食着残余的光明。
轻轻叹口气:“得,又要添几条人命,抓人就抓人,好端端不给人穿鞋……”
他摇摇头,一脸惋惜,心思复杂的回到正殿门口,一抬头见顾问行站在廊庑下,吓了一跳,忙躬着身,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师父。”
顾问行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向前踱了两步:“方才主子爷说话的时候是什么神色?”
梁九功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眼,垂下眼帘,脸上一副苦大仇深、茫然无措:
“回师父的话,奴才方才只顾着低头,主子爷的圣颜奴才没敢细看……”
“没用的东西!” 顾问行低喝一声,“这么长时间了,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
气恼抬腿踹他一脚,恨铁不成钢的冷嗤一声,捧着一叠单子走进殿内。
不多时便听见屋里:“主子爷,年关将近,给各宫宫人的恩赏单子,奴才已经拟好了,请您过目……”
梁九功猝不及防,被踹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慌忙稳住身形,唇角浮起一丝讥诮,随即缓缓直起身,下颚一抬,踱步往值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