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间,雪势愈发汹涌,鹅毛纷扬,扯絮般铺天盖地,四顾已是浑茫一色。琼楼金殿,皆为素白所封,一片静谧。
令窈散了值,带着一身寒气回来,草草梳洗,钻到炕上。
她们这些稍体面的管事,那炕自然有人给你烧的足足的,暄软厚实的被褥包裹着她,身下热烘烘一片。
令窈几乎是沾枕的刹那,便被暖意裹挟着沉入了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屋外突然传来一片骚动喧哗,间杂着慌乱的脚步。
令窈勉强掀开眼皮,见窗外依旧是浓稠如墨的漆黑,时辰显然未到。
她蹙了蹙眉,只当是风雪太大或是哪个值夜宫人走动,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被子里,试图再次沉入梦乡。
然而,那喧哗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
紧接着,一道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冲她这间庑房而来。
“哐当!”一声,房门被猛地撞开,沁霜的身影被风雪裹挟着卷了进来。
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上的紫褐色袍子早已湿透被雪水浸染得深一块浅一块。
脸上分不清是冰冷的雪水还是滚烫的泪痕,糊做一团,打湿的额发黏腻地贴在两颊,衬得她面无人色,只剩满眼的惊恐慌张。
“令窈!完了……出事了!”
令窈心头猛地一沉,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睡意全无。一个激灵坐起身,手忙脚乱地掀开被子,正要下炕穿衣。
门帘被粗暴地掀开,七八个太监鱼贯而入。
他们手中提着灯笼,光线摇曳,将狭小的庑房映照得人影幢幢,冰冷的寒气裹挟着雪沫,瞬间涌入,激的令窈打个寒颤。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骇,一边飞快地系着衣襟盘扣,一边厉声呵斥:
“放肆!深更半夜,明火执仗闯入管事宫女居所,惊扰宫闱,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人群无声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顾问行缓缓踱步上前,面色沉肃。
“慎刑司票牌在此。”
他缓缓展开那张纸笺,上面鲜红的印鉴在灯火下刺目无比。
“捉拿御茶房管事戴佳令窈,即刻交由慎刑司处置!”
“谙达!顾谙达!”
沁霜闻言大惊失色,向前一扑,双手死死抓住顾问行的袍角,哀哀请求:
“求您明察!这里面……这里面必定有误会,有隐情!令窈她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求谙达开恩,问明白了再处置不迟啊!万不能……万不能冤枉了好人。”
她仰着脸,泪水混着雪水,在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
顾问行垂眸,冷冷地扫了一眼脚下哭得浑身颤抖的沁霜,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他缓缓抽回被攥住的袍角。
“冤枉?慎刑司掌印亲批的票牌,岂是儿戏?是非曲直,自有慎刑司公断!”
他不再看沁霜,目光重新锁定在令窈身上:
“带走!”
两名太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架住了令窈的胳膊,往外拖去。
令窈没有挣扎,也没有像沁霜那样哭喊求饶。只是抬起眼,目光越过那些凶神恶煞的太监,直直地看向顾问行。
那眼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静,以及了然。
她终于明白,含雪那两盒“报损”的贡茶,终究是点燃了这场迟来的风暴。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屋外风雪正狂,鹅毛般的雪片被寒风裹挟着,劈头盖脸地砸落。
令窈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夹袄,刺骨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穿透衣料,直刺骨髓。
她冻得牙齿咯咯打颤,整个人筛糠般抖着,仿佛一株枯草在狂风中悲鸣。
双臂被两名太监死死钳制住,无法挣脱。双脚难以着地,被半拖半拽着前行。
脚下那双布鞋在雪地里拖行不过几步,便已脱落,不知所踪。
赤裸的脚直接踩进冰冷刺骨的雪水与泥泞之中,那钻心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狠狠扎进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得脚趾麻木,失去知觉。
风雪迷蒙了双眼,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什么也看不清。
耳边只剩下呼啸的寒风,以及押解太监们的橐橐靴声,沉闷而压抑,踏在积雪上吱吱作响。
此刻,她连开口辩解的气力都无,更遑论挣扎。
昏茫前行了不知多久,前方夹道的拐角处,迤逦飘来一对羊角风灯,灯影摇曳,无声地引着一乘暖轿缓缓行进。
霎时间,一对对绘着精致图样的宫灯次第亮起,幽幽的光芒映照着雪地,将甬道晕染出几分虚幻的华美。
轿帘低垂,隔绝了外面的酷寒,隐约映出一个丰腴慵懒的侧影轮廓,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甜腻温暖的熏香之气错身而过。
想必哪位刚刚承宠的妃嫔,正被妥帖地护送回宫歇息。
灯笼的光晕在雪地上投下朦胧的光影,映照着轿辇的华丽轮廓,更衬得被拖行在风雪中的令窈,如同蝼蚁般渺小与凄凉。
一股巨大的悲怆与酸楚猛地涌上心头。
在这寒风凛冽,大雪纷飞的深夜,她正被拖向一条血肉模糊,性命堪忧的绝路。
而那个曾与她有过短暂交集,赠她冰片油的人,此刻或许正高床软枕,心满意足沉浸在酣畅淋漓后的安眠之中。
酸涩如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再也支撑不住,头颅深深垂下,任由滚烫的泪水挣脱束缚,决堤而出。
那泪滴滑落未几,就在颊边冻成了冰冷的珠粒,被风卷走融入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