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捧着漆器茶盘入内。
她今日穿着一身缥碧色袍子,袖口并无滚边刺绣,浑然一色包裹着那雪白莹润的肌肤。
因匆匆走路而微微泛粉,远远望去好似一支含苞待放的菡萏,如今是御茶房管事稍体面些梳着一根油亮的辫子垂在脑后,并无珠钗,只在鬓发戴着一朵红绒花,小巧的耳垂上坠着一对丁香耳坠。
整个人清清爽爽,甚至清丽,大夏天一眼望去直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垂着头,露出那截泛粉的脖颈,那嫩粉的顺着领口蔓延而下,素粉凝冰,香肌晕雪。
她缓步趋至玄烨座侧,屏息垂首,微屈双膝,将托盘高高擎起,静待君王取用,视线边缘只能瞥见那双明黄常服下的皂靴。
玄烨已穿戴整齐,顾问行见令窈如此入内,心头先是微凛,目光飞快扫向一旁的漱晴。
漱晴却恍若未觉,专注捧着配饰托盘,目光只盯着盘内物什。
顾问行复又看向玄烨。
只见皇帝的视线微微下垂,先是落在茶盘上那只粉彩盖碗,随即,那目光仿佛被某种引力牵引,极其短暂地掠过那低垂的颈项。
因屈身而露出的那一截后颈,如羊脂白玉晕染了桃花初绽的粉意,顺着细腻的领口悄然向下蔓延……
玄烨的目光倏然收回,抬眸间,身影已移步临窗大炕,姿态闲适地倚在了引枕之上。
令窈心领神会,起身行至炕几前,小心翼翼地端起茶碗,轻轻放置在炕几上。
随即后退两步,敛衽屈膝,深深伏拜下去,额头轻触地面,姿态恭敬郑重:
“奴才戴佳氏,叩谢主子爷再造之恩。若非主子爷仁厚圣德,奴才早已命绝杖下,焉能苟全性命、更沐升迁之恩?奴才铭感五内,结草衔环亦难报万一。”
玄烨的目光落在那叩首的身影上,淡淡开口:“起来吧。” 声音不辨喜怒,“身子可大安了?”
令窈起身,依旧垂眸:“托主子爷洪福,奴才已无大碍。”
“哦?”
玄烨眉梢微挑,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带着一丝探究:
“挨了十廷杖,这才二十天出头你就‘已无大碍’?好得倒是真快。”
令窈心头一紧。
没料到皇帝竟会如此较真。
她微滞,只得硬着头皮,转圜一二:“回主子爷,外伤确是结痂愈合了,只是筋骨皮肉,还需再静养将息些时日,行动倒还无妨。”
她越说声音越低。
“朕就知道是这样。”
言语间倒没有责备,只是点破了事实。他说着,便伸手端起了炕几上那碗松萝茶。
令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转睛地偷偷盯着玄烨的手,连呼吸都屏住了。
玄烨一手托碗底,一手轻揭碗盖,优雅地撇了撇浮沫。随即,茶碗微倾,薄唇轻啜一小口,动作流畅自然。
他面上那惯常的沉稳神色在茶水入喉的瞬间,不经意的微微一顿,眉峰也随之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
令窈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脑中一片空白,莫不是难以下咽?
然而,玄烨的眉宇却舒展开来,眼中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讶异。
他没有立即放下茶碗,反而就势又细细品了一口,喉结微动咽下。
这才放下茶碗,目光投向垂首侍立的令窈,声音中带着几分意外和赞赏:
“今日这松萝,滋味倒是出奇的好。火候把握、滋味浓淡,皆恰到好处。”
悬在令窈心头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她忙道:
“回主子爷,此茶并非惯常的司茶宫女所制。乃御茶房中专司茶叶检验与存储之责的李氏,李婆子精心调制。”
“哦?” 玄烨这次扬起的眉梢弧度更高了些,惊讶之色更显。
“李婆子?”
他那双深邃的眉眼在令窈低垂的头顶和恭敬的姿态上停留片刻,随即轻轻向后靠了靠,语气带着一丝原来如此的意味
“朕还道是你亲手沏的。”
令窈闻言,脸颊瞬间飞起两抹赧然的红晕,如同初绽的桃花晕染在白玉之上。
她下意识地垂低了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难掩的窘迫:
“奴才……奴才不善茶道……”
说话间,那双原本交叠在身前的手无意识地绞紧,透露出内心的紧张与羞惭。
玄烨的目光落在她绞紧的手指上,唇角笑意越发深了,语气带着一丝调侃:
“朕的御茶房管事居然不通茶道?”
令窈浑身一震,几乎是本能地双膝一软,跪伏在地:
“奴才愚钝,回去一定勤加学习,争取早日能为主子爷亲手奉上一盏茶。”
这一跪,身形更显单薄。
大病初愈,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那身缥碧色的袍子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愈发衬得她身形伶仃。
此刻跪伏在地,更显渺小。
两只纤细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骨节分明,肌肤细腻,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裂。
那双交叠按在金砖上的手,虽因常年劳作而带着薄茧,却依旧修长秀气,此刻因紧张而微微蜷曲着。
乌沉如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将她那双素手映衬得愈发白皙如玉,仿佛冰雪雕琢而成。
皓腕轻抬间,那细腻的肌肤在深色袍袖与乌金地砖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洁净。
素手香凝,皓腕轻抬,竟在这肃杀深宫,无端生出一股令人屏息的、易碎的美感。
玄烨的目光在她伏地的身影上停留,视线扫过那截纤细得惊人的手腕,以及那双按在乌金砖上、显得格外刺眼的白皙素手。
他原本闲适倚靠的身姿,不易察觉地微微坐直了些许。
深邃的眼眸中,一丝难以言喻的微澜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恰在此时——
殿外传来一声清晰的通禀:“启禀主子爷,钦天监监正求见。”
这声通禀打破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令窈如蒙大赦,强自镇定地保持着跪姿,不敢妄动。
玄烨的目光从令窈身上收回,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宣。”
令窈得了这无声的许可,连忙深深叩首,随即屏息敛气,迅速起身,垂首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