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亥交际,暮色深沉,漫长的赐宴终告收束,保和殿与连房内人声渐稀,灯火次第熄灭。
御茶房众人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如同过度拉伸的弓弦,骤然松弛之下,只余下满身挥之不去的疲惫。
众人默然无声,麻木地收拾着案上杯盘器具,动作间透露着疲惫的迟缓。
仍由沁霜引路,一行人鱼贯而出,踏着月色,穿过乾清门旁专供宫人通行的狭促小门。
夜色寂寥,白日喧嚣落尽,唯有脚步在青砖上拖动发出细碎的回响。
令窈垂首走在队尾,脚步虚浮,那惊魂一幕在心间盘旋未散。
行至日精门前,宫墙阴影骤然深重。令窈只觉一道劲风掠过耳畔。未及惊呼,一只厚实冰凉的手掌已死死捂住她的口鼻。
巨大的力道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猛地将她整个人拖离队伍,拽入日精门旁冰冷漆黑的宫墙暗影之中。
令窈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别嚷嚷,是我。”
黑暗中,梁九功熟悉冷厉声音贴着耳朵响起。
令窈在微弱月色下看清梁九功那张紧绷的脸时,非但未感安心,心头恐惧反而如坠冰窟。
“主子爷要灭口了” 这念头猛地涌出,惊的她浑身冰凉,眼泪瞬间汹涌而出,在苍白的脸颊上蜿蜒滑落,清冷月色下如同寒潭碎玉,泛着凄惶绝望的光泽。
凄凄惶惶的看着梁九功,无声地哀求若罪在她身,她愿引颈就戮,只求莫要祸及远在宫墙之外的爹娘兄姐。
梁九功似乎被她这无声的惨状弄得不耐烦,眉头一拧,低喝道:
“嗐!嚎什么,快些擦干了。有事请你搭把手。” 他松开捂嘴的手问:“是内务府总管嘎禄的戴佳氏吗?”
令窈点点头:“是,嘎禄是我伯父。”
梁久功微微颔首,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催促:“跟紧了,莫多问,待会儿不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当做睁眼瞎,有耳聋,听明白了?。”
令窈止住哭,哽咽称是。
梁九功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令窈跌跌撞撞跟上,怀中死死抱着的那三个空空如也的银壶,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支撑。
紧盯着梁九功深色袍角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摆动的痕迹,心里狂跳,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盘旋不去:斤斤计较至此?她不过是撞见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宫闱缝隙……
一时入了乾清宫,梁九功将她引进东暖阁内,还没进垂花门就听见一阵呕吐声,夹杂着酒气得油腻,令窈几欲作呕,强强稳住心神,抱着拿三个银壶,走了进去。
只见御榻之上,皇帝玄烨只着一件素白中衣,双目紧闭地歪倚着。脸色苍白,然两颊却又反常地燃烧着如同醉酒般的潮红。
榻前,一位穿着官帽补服的太医正凝神屏息,三根手指搭在榻上人裸露的手腕寸关尺上,眉峰紧锁。
令窈只瞥了一眼便飞速垂下眼帘,一个小太监上前,动作极其麻利地将她怀里的三个银壶轻轻接了过去。
骤然没了东西依靠,更觉自己形同孤魂野鬼,紧紧贴着冰凉坚硬的墙壁壁纸站立,恨不能将整个人都嵌进墙壁里去,一动不敢动。
那边太医终于收了手,低声对着侍立在一旁的顾问行细细低语。听不清内容,只看到顾问行频频点头,神色肃穆。
稍顷,顾问行转身,行至面前不远处。
“戴佳氏,” 顾问行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令窈一个激灵,忙应声:“奴才在。”
“乳姜饮,你可会熬制?”
乳姜饮!
这三个字让令窈心头猛地一跳。
霎时间,在御茶房帮栖芷抄写药方的场景浮现脑海。
她清楚地记得方子:牛乳或羊乳一盏,注入老姜榨取汁约半匙,置火上温和煨之,视其小沸即可,忌大滚。专治呃逆、反胃,干呕不止……
每一个步骤、注意事项都清晰无比。但御榻之上是九五之尊,一丝一毫的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令窈垂首更深,声音干涩:
“回谙达,奴才粗苯,不懂药性药理。”
她选择否认。宁可担个无能的罪名,也绝不敢碰这烫手的山芋。万一做坏了,便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顾问行静静地盯着她颤抖的肩背,并未流露丝毫情绪。他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仿佛早有所料。
随即,他从石青色袖袍深处,极其从容地抽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带着墨渍的薄纸笺。
“拿着。” 纸笺被递到令窈眼前。顾问行的声音平稳无波,“照此方熬制。一应用料、器具已备,用心仔细,不容毫厘差池。”
令窈双手接过那方纸笺。上面正是牛乳一盏,老姜汁半匙,小沸即止…… 字样,字迹工整清晰。
顾问行话音刚落,两个小太监已将一个小巧的红泥炭炉、一方黄铜小锅和一柄银勺摆放在暖阁角落一张临时支起的小案上。
又一个太监捧着一个盖着细纱的白瓷碟,碟中是几块切得极细、边缘微微卷曲的干姜片和一个描金珐琅细嘴提壶,壶中是散发着奶香的浓稠牛乳,小心地放在案上。
顾问行不再言语,只负手退后半步,目光锁定了案台。那无声的姿态传递出最严厉的指令:就在这里熬,寸步不离。待主子用下此饮,观其无碍,方可离去。
压力如同泰山压顶,令窈深吸一口气,强行凝聚心神,躬身道:“嗻。” 随即拖着僵硬的脚步走到案前。
她首先拈起案上备好的锋利小银刀,屏息凝神,极其专注地削去干姜片外任何一丝可能影响口感的硬皮或粗络,将微黄的姜肉片得更薄、更细如牛毛。
暖阁内静谧得落针可闻,只余下干姜被刀锋剖开发出的极其细微、带着辛辣劲气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