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墨带来的秩序感,像一层薄冰,覆盖在叶凡汹涌的内心世界上,看似平整,却脆弱得不堪一击。每个深夜,当他独自回到那间过于宽敞、也过于寂静的顶层公寓时,冰层碎裂,那些被压抑的、关于失去楚灵儿的痛悔和空茫,便会如同黑色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开始失眠,依赖酒精的程度越来越深。胃部的隐痛也再次频繁造访,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提醒着他那个曾悉心为他调理身体的人,已远在万里之外的晴空之下。他拉开抽屉,里面整齐码放着楚灵儿留下的养胃丸,但他每次只是看着,却很少服用。仿佛服用这些药丸,就是在承认她已离开的事实,就是在用一种近乎亵渎的方式,消耗她最后的温柔。
白天,他依然是那个运筹帷幄、决策千里的擎天资本掌舵者。在苏雨墨高效而得力的辅助下,彼岸花遗留资产的整合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与林家潜在合作的评估也在初步接触中。他精准地处理着每一份文件,主持着每一次会议,言辞犀利,目光敏锐。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具身体里,有一部分重要的东西,随着楚灵儿的离开,被生生抽走了。那是一种对温暖和安宁的本能向往,一种卸下防备后的松弛感。如今,这些都已不复存在。
就在这种状态下,林晚晴出现了。
她的出现,不再是过去那种带着委屈、不甘或强烈索取意味的纠缠。她变得……很有耐心。
第一次察觉到她的“存在”,是在一个叶凡连续工作了十六个小时后的深夜。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公寓楼下,习惯性地走向信箱,却发现里面除了几份财经杂志和广告传单,还多了一个朴素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袋。
他皱着眉拿出来,纸袋很轻。打开,里面是一个透明的保鲜盒,装着几个做得不算太精美,但看起来干净清爽的蔬菜鸡肉卷,旁边还有一小瓶自制的、颜色清亮的蜂蜜柠檬酵素。没有署名,没有留言。
叶凡拿着纸袋,在寂静无人的大堂里站了许久。他几乎能猜到是谁放的。这种笨拙的、试图照顾他饮食的方式,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没有吃,将纸袋原封不动地放在了厨房的料理台上,像对待一个不知该如何处置的陌生物件。
然而,这只是开始。
几天后,他因为一个紧急项目,需要一份关于江城老旧工业区改造的原始土地规划资料,年代久远,擎天内部的档案库并不齐全。当他正吩咐陈默想办法从市政档案馆调取时,林晚晴的邮件,悄然而至。
邮件标题公事公办:“叶总,关于江城东区旧改部分历史资料参考。”
内容简洁,没有任何寒暄和多余的词汇,直接附上了一个加密的压缩文件,密码随邮件发出。解压后,里面是扫描清晰的、正是他急需的那部分规划图纸和批复文件的电子档,甚至还有一些她根据林家早年参与相关项目时留下的非公开笔记整理出的要点摘要。
这份资料来得太及时,太精准,仿佛她一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关注着他的动向,并能在他需要时,恰好递上他最需要的东西。
叶凡对着电脑屏幕,沉默了。他回复了两个字:“收到,谢谢。” 公事公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林晚晴的回复更快,同样简洁:“不客气,希望能有帮助。”
她没有借此机会邀功,没有试图约他见面,甚至没有在邮件里留下任何可以引发私人对话的缝隙。她只是提供了一个精准的“帮助”,然后便退回到一个安全的、不令人反感的位置。
这种保持距离的“有用”,让叶凡无法像对待过去那个情绪化的林晚晴一样,直接而冷漠地拒绝。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帮助”逐渐增多。有时是一些无关紧要但能节省他时间的小道消息(关于某个合作方的背景,或某个政策的最新动向),有时是她利用自己独立创业后新建立的人脉,为擎天某个非核心项目牵线搭桥,解决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她提供的帮助,始终控制在商业辅助的范畴内,从未触及擎天的核心机密,也从未逾越“前妻”和“潜在合作方”应有的界限。
她仿佛在用一种沉默而持久的方式,重新学习如何与叶凡相处。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呵护、被关注、被捧在手心的林家公主,也不再是那个离婚后充满怨怼、试图挽回却用错方式的前妻。她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对他“有用”的人。
这种转变,叶凡感觉到了。它和苏雨墨那种建立在绝对能力和理性共识上的“有用”不同。林晚晴的“有用”,带着一种笨拙的、后天习得的努力,一种试图弥补过去、证明自身价值的执拗。它不够强大,不够耀眼,却因为这份小心翼翼和持之以恒,而显得格外有分量。
有一天,叶凡因为胃痛和失眠,精神状态极差,在一次内部会议上,对一个项目经理犯下的低级错误发了很大的火,言辞之激烈,让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会议不欢而散。
这件事本不算大,却不知怎的,在下午的时候,传到了林晚晴那里。
当天傍晚,叶凡收到一个同城快递。打开,里面是一本纸质柔软、排版疏朗的《禅与脑科学哲学》,以及一盒包装素雅、标注着“安神助眠”字样的线香。依旧没有署名,没有留言。
叶凡拿着那本书和线香,站在落地的玻璃窗前,窗外是璀璨却冰冷的城市夜景。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他还是那个默默无闻、守在她公司楼下的“叶凡”时,有一次她因为一个项目压力巨大,连续失眠,脾气暴躁,他也是这样,笨拙地找了些据说能安神静心的书和香薰送给她,当时她只是随意地放在一边,并未在意。
如今,角色调换。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理解他的压力和痛苦吗?还是在用这种近乎“模仿”过去他的行为的方式,来表达某种迟来的领悟和忏悔?
他没有点燃那线香,也没有翻开那本书。他只是将它们放在了书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对待那个食物纸袋一样,完全无视。
他开始意识到,林晚晴的耐心,并非被动等待。它是一种积极的、持续的、用行动堆砌的沉默语言。她在用她的方式,一点点地拆除他们之间那堵由误解、伤害、背叛(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被误导的)筑起的高墙。她不求速成,不求立刻得到回应,只是日复一日地,用这些细微的、不具侵略性的行动,证明着她的改变,宣示着她的坚持。
这种耐心,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苏雨墨的理性陪伴,更让叶凡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苏雨墨的存在,是平行的,是盟友,他们可以共同面对外部的风雨,却不必时时触及内心最柔软的疮疤。
而林晚晴的耐心,是渗透性的,是朝着他内心废墟的定向挖掘。她每一次无声的帮助,每一份沉默的关怀,都像是在他那片因失去楚灵儿而荒芜的心田上,投下的一颗颗小小的石子。石子本身没有温度,却激荡起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迫使他去面对,去思考他与她之间,那笔尚未理清的、混杂着爱恨恩仇的旧账。
她知道他失去了楚灵儿,知道他正经历着什么。她没有趁虚而入,没有落井下石,甚至没有一句言语上的安慰。她只是更安静、更坚持地,在那里,用她的方式,构筑着一种新的“在场证明”。
这一天,叶凡偶然从陈默那里得知,林晚晴独立运营的那家小公司,最近遇到了一个不小的麻烦。一个原本谈好的重要客户,被竞争对手以不正当手段挖走,导致她公司的一个重点项目面临搁浅,资金链也出现了问题。她正在四处奔走,寻求解决方案,处境颇为艰难。
而这件事,在她之前提供给叶凡的任何资料和信息中,只字未提。她依然每天准时发来可能有用的行业资讯,或者在他需要时,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辅助,语气平静得仿佛自己的公司正蒸蒸日上。
叶凡坐在办公室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完全可以轻易地出手,动用擎天的资源,帮她摆平这个麻烦,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他没有。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任何帮助,哪怕出于最纯粹的商业考量,都会被她,也会被他自己,解读为一种情感的回应或施舍。这会打破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这种脆弱而宝贵的“耐心”模式,也会让他自己陷入更复杂的情感纠葛之中。
他不能给她不明确的希望,尤其是在他自己内心一片混乱,且刚刚永远失去楚灵儿的此刻。
他选择了沉默,如同她对他做的那样。
他只是让陈默以第三方机构的名义,匿名向市场释放了一些有利于她那个项目类型的行业利好消息,并在不涉及她公司具体困境的前提下,间接促成了另一家规模较小的潜在客户与她接触的机会。他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为她创造一个或许能自救的环境,而不是直接将答案递到她手中。
他不知道林晚晴是否能察觉到这背后若有似无的推手,他也不需要她知道。
他只是在黑暗中,点燃了一根微弱的火柴,能否借此走出黑暗,终究要靠她自己。
这仿佛成了一场无声的、旷日持久的角力。比的不是谁更强势,谁更聪明,而是谁的耐心更持久,谁的内心更坚韧。
林晚晴用她的行动,证明着她的改变与坚持。
而叶凡,则在她的耐心包围下,一方面固守着自己情感的废墟,另一方面,又无法完全忽视那持续不断、细腻而执着的叩门声。
他依然会在深夜,对着楚灵儿留下的香囊和药丸出神,内心充满了无法弥补的悔恨和空洞。
但偶尔,在疲惫至极的恍惚间,他也会想起那个放在厨房料理台上、未曾动过的食物纸袋,想起那本放在书房角落、未曾翻开的书。
一些极其细微的、不同于苏雨墨带来的秩序,也不同于楚灵儿留下的温暖的东西,正在他冰封的情感世界里,如同顽强的藤蔓,悄然滋生。
那是属于林晚晴的,耐心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