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尘选择的这处临时洞府,位于一座荒僻山脉的腹地深处。
他并未大张旗鼓地开辟,只是寻了一个被藤蔓与乱石遮掩的天然岩缝,向内略作开拓,布下几重简易的隐匿与预警禁制,便算作暂时的栖身之所。
洞府内光线昏暗,仅有几缕从石缝透入的微光,映照出墨尘盘膝而坐的沉静身影。
然而,他的心神却远在数百里之外。
每日固定的几个时辰,他都会全力运转《黄庭阴阳五气诀》,将自身那远超同阶的神识,如同拉满的弓弦,尽可能地向归叶城方向延伸、感应。
起初的数日,他内心深处仍残存着一丝极其微渺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
他期盼着那萦绕在柳明远住处、如同跗骨之蛆的“枯寂”之气,会突然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般,悄然散去。
期盼着那死寂的核心,能重新焕发出哪怕一丝属于生灵的、蓬勃的生机波动。
他告诉自己,金丹大道玄奥莫测,或许真有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沉寂阶段。
但现实,总是冷酷得令人心寒。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墨尘的神识清晰地捕捉到,那缕“枯寂”之气非但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以一种令人绝望的方式,彻底“固化”了下来。
它不再像最初那样,还带着些许灵力散逸的流动感,而是变得异常稳定,稳定得如同山岩,如同死水。
它牢牢地盘踞在那片区域,与周遭流动的、充满生机的天地灵气形成了泾渭分明、互不干涉的隔绝。
那感觉,就像是在一幅生动的山水画卷上,硬生生用浓墨涂抹出了一块绝对的、没有任何生气的“空洞”。
这块“空洞”,不再仅仅是异常,而是变成了一处永恒的、象征着生命与道途彻底终结的冰冷标记。
“彻底……固化了吗。再无丝毫转圜的可能了。”
这一日,墨尘缓缓睁开了紧闭数日的双眼。
眼底深处,最后那一丝摇曳不定的侥幸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终于彻底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物伤其类的黯然,以及一种直面残酷现实的冰冷清醒。
到了这一步,任何关于“功法特殊”、“处于某种玄妙蜕凡状态”的自我安慰与猜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这固化的死寂,便是最无情、也最确凿的答案。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与柳明远相识二十载的点点滴滴。
那位看似平凡的老者,眼中时常闪过的看透世情的豁达智慧;在论及大道时,那平淡语气下隐藏的、对更高境界的执着与向往。
还有最后那次会面,他将木匣递过来时,眼底深处那抹被深深掩藏的、孤注一掷的决绝……往昔的音容笑貌,论道时的灵光碰撞,品茗时的闲适安宁,一切仿佛就在昨日,清晰得触手可及。
“柳前辈……穷尽两百余载岁月,苦苦追寻那一线金丹机缘,最终,终究还是没能逆过这天命寿元,倒在了这长生路上。”
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无尽感慨与萧索的叹息,在寂静简陋的洞府中轻轻回荡,旋即被岩石吸收,不留痕迹。
柳明远,可以说是他踏入修真界后,除了那早已逝去、意图夺舍的葛洪之外,为数不多能称得上有着深厚交情、可引为“道友”乃至“朋友”的人。
他的陨落,让墨尘在感到悲伤之余,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这条修行路的孤寂与险恶。
就在墨尘于这荒山之中,凭借神识最终确认了柳明远道消身殒的同一时间段。
遥远的归叶城内官府的卷宗房里,一名书吏正提笔,在记录户籍变动的簿册上,工整地写下了两行字:
“游方郎中墨某,已离城云游,不知所踪。”
“寓居士子柳某,年迈,疑已返乡病故,无从查证。”
随即,他将这两页记录归入“已结案”的卷宗之中,盖上印信,放入高大的架格深处。
用不了多久,尘埃落定,便再无人会特意翻起。
街坊邻里间,关于“墨先生”和“柳老先生”的短暂议论,在缺乏新料和官方定论后,也迅速被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新话题所取代。
他们的存在与消失,就如同投入时间长河中的两颗小石子,激起过些许涟漪,但河水奔流不息,很快便将这一切冲刷抹平,再无痕迹。
凡人的世界,依旧按照自己既定的、忙碌而平凡的轨迹隆隆向前,对发生在其间、近在咫尺的一位修真者的悲壮陨落,懵然无知,亦无暇顾及。
柳明远的坐化,如同一记沉重的警钟,在墨尘的道心上狠狠敲响。
一位筑基巅峰修士,困于瓶颈两百余载,积累了深厚的底蕴,做了周密的准备,甚至不惜以化凡之法锤炼道心,最终却仍倒在了金丹大道那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的门槛之前,身死道消,一切成空。
这血淋淋的现实,比任何道籍上的记载、任何听闻的传说,都更加直观,更加震撼人心。
它让墨尘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仙路的艰难与残酷,感受到了那悬在每个求道者头顶的、名为“天命”与“瓶颈”的利剑是何等锋利。
他不禁扪心自问,审视自身:“他日,当我修炼至筑基巅峰,面临那凝聚金丹的生死玄关时,是否也会如柳前辈这般,耗尽心血,却最终功亏一篑,步此后尘?”
“我所做的准备,无论是资源、功法还是心境,到那时是否真的足够充分?我的道心,在面对那恐怖的心魔劫与天地考验时,又是否真的能如磐石般坚不可摧,毫不动摇?”
这种强烈的危机感与对前路更加审慎、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心态,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中,成为他未来道途上不可或缺的警示与资粮。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一旁那个静静放置着的、材质古朴的木匣上。
如今,这已不再仅仅是暂时代为保管之物,而是柳明远留在这世间唯一的遗物,承载着一位陨落修士最后的秘密、未竟的执念与无声的寄托。
“柳前辈坐化之前,特意将此物交予我,并言明待他‘离去’后再看……此中必有深意,或关乎其道统,或关乎其未了之因果,如今,这份因果,已然系于我身。”
墨尘神色凝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木匣冰凉的表面,仿佛能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
他并没有立刻贸然将其打开。
一方面,他需要调整心态,以更庄重、更谨慎的态度来处理这份沉重的遗产;另一方面,他也隐隐觉得,开启此匣,或许会牵动某些未知的因果,需要在自身状态更佳、环境更安全时进行。
洞府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山风吹过石缝发出的呜咽之声。
墨尘的眼神变幻不定,最终,一抹决然之色取代了所有的犹豫与感伤。
他不能,也不该任由柳明远的遗体就那样长久地暴露于那凡俗城镇的简陋密室之中。
于情,他与柳明远有二十年论道之交,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半师之谊,亦有朋友之情,为其收敛遗骸,令其入土为安,是应尽之义,亦是丁却这段尘缘。
于理,一位筑基巅峰修士的坐化之地,即便阵法遮掩,也难保日后不会因灵气异动、或是机缘巧合而被其他修士察觉。
届时,若被人闯入,不仅是对逝者的亵渎,更可能引发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从中窥得与他墨尘相关的蛛丝马迹,从而牵连自身。
必须处理干净所有手尾,消除隐患。
深吸一口气,墨尘已然做出了决定。
他需要再次冒险,悄然返回那刚刚离开不久的归叶城一次。
此行目标明确:第一,找到柳明远的坐化密室,收敛其遗骸,妥善安葬。
第二,获取其坐化后可能留下的修炼心得、传承玉简或其他有价值的信息。
第三,彻底检查并处理好现场,抹去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痕迹,确保此地不会再起波澜。
这将是一次危险的折返,但他别无选择。
有些事,必须去做;有些缘,必须丁却。
这不仅是责任,或许,也是他斩断与归叶城、与这段红尘化凡岁月最后牵绊的必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