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胜县长“当场拍板”的决定,像一道强劲的东风,瞬间吹遍了安平县的各个角落。
第二天,县委县政府就正式下发了红头文件。
文件明确指出:支持爱国华侨晏明洲先生,在红旗公社红旗大队,投资兴建“安平县第一家出口创汇型玩具厂”,乃是全县当前的重点工作。各级部门,必须全力配合,特事特办,不得有任何形式的推诿和延误。
这封盖着县委、县政府两个鲜红大印的文件,就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圣旨”。
有了这道“圣旨”,建厂的事情便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进入了实际操作阶段。
县侨办的刘明主任,几乎成了晏家的常客。他每天都开着那辆吉普车,往返于县城和红旗大队之间,亲自协调各项事宜。
而摆在所有人面前的第一个,也是最基础的问题,就是选址。
办工厂,总得有地。
按照晏明洲的初步规划,玩具厂的厂区,加上未来预留的速生林基地,需要的土地面积可不算小。
这事,最终落到了红旗公社的头上。
这天上午,公社的马书记,一个皮肤黝黑、精明干练的中年人,亲自陪着县里的土地规划科干部,一起来到了红旗大队。
晏明洲和晏卫国,也早早地等候在大队部。
“晏先生,卫国同志。”马书记一见面,就热情地握手,“县里的文件我们都学习过了。你们要办厂,这是天大的好事!我们公社,是绝对支持的!今天,我们就是来实地看一看,听听你们的想法,看看这厂址选在哪儿最合适。”
晏明洲客气地点了点头,然后将目光投向了晏卫国。
虽然他是投资人,但这种具体的事情,他必须让自己这位“大伯”出面。
这既是尊重,也是一种姿态——表明这个厂子,是他们“老晏家”自己的事,而不是他一个外来人指手画脚。
晏卫国接到堂侄递过来的眼神,清了清嗓子,拿出他大队长的派头,指着村子东头的一大片土地,说道:“马书记,各位领导,你们看,俺们村东头,一直到后山脚下,那一大片,都是荒地。”
“那些地,盐碱重,不长庄稼,多少年了,就一直荒在那儿,长点野草。俺们寻思着,把厂子建在那儿,最合适不过了。一来,不占用咱们的耕地;二来,离后山也近,将来砍伐木材、运输也方便。”
他的想法,合情合理。
县土地规划科的干部,拿出地图和测量工具,比划了一下,也连连点头。
“嗯,这块地不错,面积够大,地势也平坦,确实是建厂的理想位置。”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事就这么定了的时候,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不同意。”
说话的,是公社里主管土地和农业的副书记,一个姓钱的五十多岁,看起来有些刻板的老干部。
他叫钱大柱,在公社里是出了名的“老顽固”,思想保守,做事一板一眼,最看不惯各种“新生事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马书记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钱书记,你有什么不同意见?”
钱大柱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那片荒地前,用脚捻了捻地上的土,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马书记,各位,这地看着是荒地,但按照咱们公社早年的规划,这里是预留的‘战略储备用地’。”
“什么叫‘战略储备用地’?”晏卫国不解地问道。
“就是说,”钱大柱抬了抬眼皮,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道,“万一将来国家有号召,要‘深挖洞、广积粮’,或者是要搞什么大型水利工程,这块地,是要派大用场的!现在拿来给私人办工厂,这不符合规定!也不符合我们长远的战略规划!”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还搬出了“国家战略”这种大帽子,让在场的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县土地规划科的干部,有些尴尬地说道:“钱书记,这……这都是老黄历了吧?现在国家的政策,是改革开放,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政策是政策,规矩是规矩!”钱大柱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态度强硬,“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这块地就不能动!这是原则问题!”
马书记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他知道钱大柱这人的脾气,又臭又硬。但今天这事,是县长亲自拍板的,要是卡在他们公社这个环节,他这个一把手,脸上也无光啊。
“老钱,”他耐着性子劝道,“你看,人家晏先生办厂,也是为国创汇,是响应国家号召。咱们是不是可以……灵活一点?”
“灵活性不是用在原则问题上的。”钱大柱油盐不进,“再说了,谁知道他这个厂子能办几年?万一干了两年倒闭了,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这块地也给糟蹋了,到时候,谁来负责?”
他的话,虽然难听,但却也说出了一些基层干部的隐忧。
对于“外商投资”这种新生事物,他们既期盼,又充满了不信任和恐惧。
晏卫国急了,他上前一步,争辩道:“钱书记,你怎么说话呢?我侄子是真心想为家乡好!你怎么能咒他厂子倒闭?”
“我只是就事论事。”钱大柱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再说了,这后山上的树是集体的财产,凭什么你说砍就砍,拿去给你家办厂挣钱?这事没经过我们社员代表大会讨论,谁点头都不算数!”
他这是彻底把矛头,对准了晏家。
这里面,固然有他思想保守的因素,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跟村里另一户姓钱的大户,沾点远亲关系。那家大户,一直跟晏卫国不对付,早就看不得老晏家如今这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架势。
钱大柱今天出来唱反调,多少也存了点打压晏家为自己亲戚出气的小心思。
眼看气氛陷入僵局,一直沉默不语的晏明洲终于开口了。
他没有丝毫的愤怒和焦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微笑。
“钱书记,是吧?”
他走到钱大柱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您刚才的顾虑,我觉得,非常有道理。”
他这一开口,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钱大柱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这个“美国回来的公子哥”,会仗着有县领导撑腰,跟自己拍桌子瞪眼呢。
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赞同他的观点?
“首先,关于土地的‘战略储备’问题。”晏明洲不急不缓地说道,“您的未雨绸缪让我非常敬佩,这说明您是一位对工作、对人民都极其负责的好干部。”
他先是送上了一顶高帽,让钱大柱那张紧绷的脸不自觉地缓和了几分。
“但是,”晏明洲话锋一转,“我想请问钱书记,您说的这个‘战略规划’,是什么时候制定的?有没有正式的盖着公社大印的文件?”
钱大柱一滞,支吾道:“这……这是我们早年开会时,口头定的……”
“口头定的?”晏明洲笑了,“钱书记,我们办企业,讲究的是白纸黑字。既然没有正式文件,那这个所谓的‘战略规划’,恐怕……就很难作为我们今天讨论的依据了吧?”
“你……”钱大柱的脸,瞬间涨红了。
“其次,关于您担心的工厂倒闭留下烂摊子的问题。”晏明洲继续说道,语气依旧从容,“这个顾虑我也完全理解,所以,我可以和公社签订一份正式的‘土地租赁协议’。”
“我们不‘占用’土地,我们只是‘租赁’。我们按年,向公社支付租金,并且可以在协议里写明,如果将来工厂因为经营不善倒闭,这块土地上的所有固定资产,比如厂房、设备,都将无偿归公社所有。您看,这样,是不是就打消了您的后顾之忧?”
租赁?
租金?
固定资产归公社?
这些全新的听都没听过的词,像一颗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在场所有干部的思维盲区。
连马书记都听得眼睛发亮。
这个方案,太完美了!
公社不仅不用承担任何风险,还能白得一份租金收入,最后,甚至还有可能白得一个厂子!
这……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啊!
钱大柱也被这番话,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原则”和“规矩”,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最后,关于砍树的问题。”晏明洲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钱书记,我想您可能误会了。”
“我昨天,已经向县里的领导详细阐述过我的‘可持续发展’方案。”
随即,他便将那套“砍一棵、种三棵”和“建立经济速生林基地”的理论,简明扼要地又复述了一遍。
当他说完,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晏明洲。
他们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脑子里怎么能装下这么多深谋远虑的他们闻所未闻的先进思想。
钱大柱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固步自封、螳臂当车的跳梁小丑。
他所有的刁难和阻挠,在这个年轻人那滴水不漏堪称完美的方案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和可笑。
“钱书记,”晏明洲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语气里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现在,您还有什么……不同意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