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侍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听香堂刚刚沸腾的气氛之上。
满朝文武刚被沈流苏神乎其技的“香证之法”震慑得心神摇曳,此刻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拉回了现实。
香史馆!
那是沈流苏一手督建,即将成为她香政司权力根基的所在,也是这场翻案风暴的中心!
“说清楚,出了什么大事?”沈流苏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那急报中的“大事”与她无关。
那内侍喘着粗气,跪倒在地:“回首使,工部来报,香史馆外墙……那面记录了七十二位沈家冤案死者名录的‘香魂墙’,昨夜被人撬走了三块名牌!现场……现场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只在墙角闻到一丝极淡的沉水香。”
此言一出,刚刚沉寂下去的堂内再次嗡然作响。
“撬走名牌?这是公然挑衅!”
“沉水香……那可是宫中贵人才用得起的上品,看来是宫里的人动的手!”
方才被怼得哑口无言的礼部尚书王承恩,此刻眼中又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釜底抽薪,好一招釜底抽薪!
看你沈流苏如何应对这开馆前的当头一棒!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流苏身上,等着看她如何惊慌失措。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沈流苏听完,非但没有半分怒意,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浅、却冰冷刺骨的笑意。
“他们以为,抹去了名字,就能抹去存在过的痕迹么?”她轻声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真是天真。”
她转向身后的阿念,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家常小事:“传我的令,让工部照原样重刻三块木牌,立刻挂回去。对了,告诉他们,我们早将七十二块木牌的全谱拓印存档,他们撬一次,我便补一次,看看是他们的手快,还是我的木头多。”
众人一愣,没想到她竟有此后手。
沈流苏顿了顿,将每位死者的生平、冤案细节,悉数编码记录。
此码,唯有我香政司特制的‘显影液’涂抹,方可显现。”
这一下,连一直沉默的萧玦,眼底都掠过一抹赞许。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反击了。
这是将计就计,把一面普通的纪念墙,变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证据库!
敌人愚蠢的破坏行为,反而促成了她更深一层的布局。
香史馆开馆当日,天还未亮,馆外的长街便已人头攒动。
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没有喧哗,只是静静地站着,气氛肃穆如朝圣。
有人手里捧着一束山间采来的野花,有人提着一小坛自家酿的米酒,更有甚者,几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匠人,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颤巍巍地走到香史馆门前,对着那面洁白的“香魂墙”叩首三声。
而后,他们默默地从随身的布包里,一件件地摆出几样物事:一把锈迹斑斑的剪香小剪,一杆磨得发亮的象牙小秤,还有一只缺了耳朵的白瓷研钵。
“这是我们师父的东西。”为首的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噙满泪水,声音哽咽,“十年前,他们说这些是‘罪器’,当着我们的面,烧了三天三夜……今天,我们把它们……拿回来了。”
周围的人群,闻言无不潸然泪下。
沈流苏一身素服,亲自从馆内走出。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几位老匠人深深一揖。
然后,她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把锈剪,那杆小秤,那只缺耳的研钵,如同接过无价的珍宝。
她转身对阿念道:“一一登记入库,入‘沈魂遗物’档。编号,就从‘沈魂001’开始,一直到‘沈魂072’。”
午时三刻,三声悠远的钟鸣响彻京城,香史馆,正式开馆。
沈流苏立于那面新补好的“香魂墙”前,面对着成千上万双眼睛,朗声宣布:“香史馆首展,主题——香不会忘记。”
她转身,亲手打开了馆中央的第一个展柜。
柜中,没有珠光宝气的珍品,只有一只在火场中被熏得漆黑、摔得残破的铜香炉。
“此炉,取自十年前东宫火场。”沈流苏的声音通过特制的话筒,传遍了整个广场,“它见证了最后的时刻。”
接着,她示意阿念。
阿念启动了旁边一台造型奇特的仪器,仪器连接着一片覆盖在香炉内壁上的“显影纱”。
“通过分析炉壁残留的香气分子振动频率,我们得以模拟出当年火灾前,最后一缕香气消散时的波动,并将其转化为可以听见的声音。”
话音刚落,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嗡鸣声从仪器中缓缓流出。
那声音断断续续,却能依稀辨认出是一段女子轻吟的曲调。
人群中,一位随驾前来的老宫婢突然浑身一颤,失声惊呼:“是……是《采莲曲》!这是贤妃娘娘生前最爱哼唱的小曲儿啊!”
说罢,她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宛如招魂般的神技,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香,真的开口“说话”了!
傍晚时分,天公不作美,一场瓢泼大雨骤然而至。
然而,馆外的人群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自发地撑开一把把油纸伞,在风雨中围成一个巨大的圆阵,默默守护着香史馆的入口,仿佛在守护一个刚刚燃起的希望火种。
阿念带人巡查四周,在墙角发现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
他蹲在地上,正用一截炭笔,在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粗纸上,笨拙地临摹着“香魂墙”上的名字。
“你这是在做什么?”阿念走上前,轻声问道。
少年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香政司的官服,连忙起身。
他约莫十五六岁,面黄肌瘦,一看便是常年劳苦。
“我……我爹,是当年被牵连的户部小吏。”他指着墙上一个不起眼的名字,小声道,“如今我在茶肆里洗碗谋生……我想记住他们。不然,就真的没人记得了。”
阿念心中一震,看着少年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头。
他默默解下自己的油纸伞,塞到少年手中,转身快步走回香政司。
回到公房,他点亮油灯,在激荡的心绪中提笔写下了一份草案的标题:《香民录》。
凡为沈家冤案、为天下香道正名出过力、受过难的百姓,皆录入馆志,永世流传。
深夜,雨势渐歇。百草苑内,草木清香,洗去了一日的喧嚣。
萧玦一袭玄色常服,悄然现身。
他手中,多了一卷用明黄绢布包裹的密信。
在沈流苏略带询问的目光中,他将黄绢在石桌上缓缓摊开。
那是一封信,字迹娟秀,却在结尾处因主人力竭而变得颤抖扭曲。
“这是母后临终前写给朕的密信,一直藏在她寝宫那尊寿康宫熏炉的夹层里。若非你用‘香证之法’,朕或许永远不会发现。”萧玦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沙哑,“她说……她当年明知崔贵妃送来的‘安神香’有问题,却因崔党势大,父皇病重,朝局动荡,她不敢言……她怕朕的太子之位不保。”
他闭上眼,脸上是深深的疲惫与痛苦。
“所以,她不是帮凶。她和那些枉死的人一样,也是这座宫墙里的囚徒。”
沈流苏静静地看着那封信,看着那颤抖的字迹背后,一个女人在权势、亲情和良知之间痛苦的挣扎。
她轻轻点头:“现在,她也是证人。”
她从随身的香囊中,取出一小包用特殊纸张包裹的香粉,投入面前一尊小巧的白瓷香炉中。
“此为‘安魂引’。”她将香炉捧起,递到萧玦面前,“让她的悔,和她们的冤,一起烧给这天地听吧。”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丝安详的檀木与草木混合的气息,在夜色中缓缓散开。
翌日,京中风向大变。
一幅名为《香魂图》的雕版画,描绘着香史馆外万民祭拜的场景,被各大书坊印制出来,一经发售便被抢购一空。
更有说书人,在勾栏瓦舍里添油加醋地讲起了“香主断案”的新段子,末了还要加上一句广为流传的唱词:“一缕烟,照肝胆,十年血债用香还!”
就在这万民传颂的热潮中,阿念行色匆匆地前来禀报。
“首使,刑部大牢传来消息,兵部侍郎崔元衡昨夜在狱中咬舌自尽,却没能死成。”
沈流苏眉梢一挑:“哦?”
阿念的脸色有些古怪:“狱卒发现他时,他满口没有一丝鲜血,反而吐出了许多黑色的、胶水般的黏液。”
沈流苏嘴角浮现一抹冷意那香毒早已侵入骨髓,改变了他的体液,让他连求死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追魂引已入髓,连自杀都成了一种惩罚。”她望向宫墙深处,那里是更加盘根错节的权力中心。
“下一个,该轮到谁来闻一闻自己的罪了?”
她话音刚落,庭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负责香史馆值守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骇欲绝的神色。
“首使!不好了!香史馆……香史馆开馆次日清晨,值守的兄弟急报:昨夜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