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渐浓,将车窗上的水痕晕染成一片混沌的灰。
沈流苏的思绪却在这一片模糊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那张写着“长信宫”的字条在她指尖几乎要被体温浸透。
熏香夫人,一个几乎被宫廷遗忘的名字,如同一条蛰伏了八年的毒蛇,在此刻露出了信子。
她凝神,将所有的注意力从纷乱的朝堂争斗中抽离,沉浸于此刻车厢内流动的空气里。
雨水带来了泥土的腥气和青石板的湿冷,但就在这层层叠叠的气味之下,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香,如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执拗地钻入她的鼻腔。
这味道……
沈流苏的脊背瞬间绷紧。
它像是她亲手调制的“宁神引”,却又截然不同。
宁神引清冽通透,旨在安抚情绪,而这股香气,却多了一分难以察觉的沉滞与黏腻,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住了人的呼吸,让心神在安逸中逐渐麻痹、下沉。
她的眸光陡然一沉。
不对!
这种改良手法,分明是为了绕过她分发给各宫高阶宫人的“断梦露”!
断梦露能阻断寻常迷香的侵扰,但眼前这种变体的香雾,却能像水银泻地一般,无孔不入地渗透精神防线,进行更深层次的操控。
有人在用她最擅长的武器,向她发起挑衅。
“阿念,”她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雨,“停车。”
马车在宫道旁应声而停。
阿念掀开车帘,看到沈流苏那张沉静如水的脸,心头一凛。
“即刻去内务府,调取安寿宫近三个月的所有供奉记录,一字不漏地抄回来。重点查两样东西:药材损耗,以及炭火用量。”
阿念虽有不解,但没有丝毫犹豫:“是。”
“记住,”沈流苏补充道,“我要的是原始底账,任何誊抄本都不要。”
阿念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沈流苏靠回车壁,闭上双眼,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安寿宫,熏香夫人闭门谢客之地。
一个对外宣称缠绵病榻八年之久的人,为何需要如此精妙的香雾?
这香雾又是为谁而备?
一个时辰后,阿念带着一身水汽返回百草苑,将一本厚厚的账册副本呈上。
沈流苏一页页翻过,指尖在几个数字上重重停下。
“松节炭,每月九炉。”她轻声念出,声音里带着一丝冷笑。
寻常宫殿,即便是最寒冷的冬日,为保暖、熏香、煎药,每日烧炭也不过三炉。
安寿宫偏居北苑,并无特殊用度,每月竟耗去整整九炉松节炭!
更蹊跷的是,账册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药库每月向安寿宫供奉“陈艾五十斤”,但太医院近半年的出库记录里,根本没有这笔签收。
松节炭,燃烧时烟气极淡,几乎无味,是掩盖其他香料气味的绝佳载体。
陈艾,本是医家用以驱邪扶正之物,但沈家秘录中却有记载,若是将其与一种名为“梦引苔”的阴湿植物共焚,其致幻效力将增强十倍不止,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陷入深度梦境。
这不是养病。
这是在暗中重启那套臭名昭着的“九宫熏治”!
一个巨大的、隐秘的制香工坊,就藏在那个号称与世隔绝的安寿宫内!
次日清晨,天色未亮。
沈流苏便以“巡查宫中疫气隐患,防范春日时疫”为由,带着香政司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了北苑。
她没有直接闯入安寿宫,而是命人绕着宫墙外围进行“勘测”。
队伍行进间,一只训练有素的黑色细犬悄无声息地脱离队伍,它正是沈流苏培养的“香犬”,对各类毒物香料的气味极为敏感。
香犬沿着湿漉漉的墙根一路巡行,最终在安寿宫西墙角一处不起眼的排水沟口停下,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沈流苏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借着观察沟渠的动作,指尖一弹,一小撮白色的“醒鼻粉”悄然落入浑浊的污水中。
瞬间,一层淡淡的、幽蓝色的荧光在水面浮现,如同鬼火,转瞬即逝。
成了!
那是香毒残留的铁证!
“此处排水不畅,湿气过重,恐滋生瘴疠。”沈流苏站起身,对一旁陪同的守宫太监淡淡吩咐道,“着人来将此处的暗沟改为明渠,再用石灰、雄黄好生清理一遍。”
那太监脸色微不可查地一变,想要反驳,却对上沈流苏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清冷眼眸,瞬间将话咽了回去,只能躬身应是:“是,首使大人说的是。”
当夜,百草苑的密室之内,灯火通明。
沈流苏亲手搭建起一个精巧的琉璃蒸皿,完全模拟安寿宫的通风结构和湿度。
她将从排水沟中采集的泥土样本置于其中,小心翼翼地加入松节炭与陈艾的粉末,点燃。
青烟升起,那股熟悉的、甜腻而沉滞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
她没有停,而是从一个玉瓶中,用银签蘸取了一滴殷红如血的液体——那是比“识骨香”更霸道的显影剂,“返魂血”。
当那滴血珠滴入火焰的刹那,整簇火苗“轰”地一声,骤然转为诡异的青紫色!
“摄魂引……”沈流苏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三个字,心底一片冰寒。
这并非普通的迷香,而是一种早已被列为禁术的邪香!
它能短暂唤醒一个人最深层的记忆,并在其精神最脆弱的时刻,植入新的、难以磨灭的暗示。
熏香夫人,她根本不是被动卷入,她是在主动复制当年对太子萧玦用过的精神控制手段!
她的目标是谁?
当今圣上?
还是……年幼的储君?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逆香局”,在沈流苏的脑海中迅速成型。
她连夜调配出一批特制的“清脑香”,其香气、形态与安寿宫日常领取的熏殿香一般无二,内里却被她巧妙地混入了以数十种草药精华凝结而成的“返忆露”微粒。
此物无色无味,却能催化“摄魂引”的残留药性,让长期吸入者在梦中,无意识地将脑海深处的命令与呓语,片段式地吐露出来。
与此同时,阿念剃了发,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洒扫内侍服,悄然潜伏在安寿宫外围,不分昼夜地记录着守卫换岗的每一个细节,以及墙内传出的任何一丝异常声响。
网已撒下,只待鱼儿入瓮。
第三日深夜,香犬突然在一间老宫女的宿房外发出了急促的警报。
阿念破门而入时,那老宫女正双目紧闭,躺在床上喃喃自语,神情时而恐惧,时而狂热。
“……鼎未成……骨未归……主上等不及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沈流苏的脑中炸响。
她坐在灯下,将所有线索在桌案上一一铺开:熏香夫人借“疗养”之名,行“控心”之实;一个隐藏的组织仍在运作,疯狂寻找着传说中的“泣血砂”与“沈家遗骨”;而那个神秘的“主上”,绝非先帝,更不是某个太妃,它或许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延续了数十年,从前朝盘踞至今的香政暗网!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枚从母亲坟前带回的、由两半拼合而成的铜扣上。
在烛火的映照下,她用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小心翼翼地拨开扣子内圈一层几乎与铜锈融为一体的蜡封。
一行用特殊药水蚀刻、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微型小字,赫然显现——
“天启九年,授命于东。”
沈流苏的瞳孔骤然紧缩。
天启九年,正是她沈家获封“天下第一香”的那一年。
授命……于东?
东边……不是指太子所在的东宫!
在大晏的版图与宫廷黑话中,能被如此郑重其事地称为“东”的,只有一个地方。
东陵。
埋葬着大晏历代先帝的皇陵!
她吹熄了灯火,密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黑暗中,只剩下她冰冷而决绝的低语,仿佛在对那张看不见的巨网宣战。
“你们藏得够深,可香不会骗人——它记得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场梦。”
她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舆图上那片被标记为禁区的东陵之上。
先帝陵寝守备之森严,远超皇宫,唯有在每年开春的春祭和秋日的秋祀大典上,皇室宗亲才有机会进入。
离今年的春祭,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