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偏殿,名为“静思堂”。
这个名字在沈流苏的脑海中如同一道惊雷炸响。
静思堂,先帝晚年时常前往的静修之所,传闻他龙体欠安,在此调养心性。
然而先帝驾崩后不久,此地便传出“邪祟作乱”的流言,被一道道封条彻底锁死,成了宫中人人避之不及的禁地。
母亲的报安藤,为何会指向这里?
“阿念,备‘避秽香灯’,随我来。”沈流苏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皇城北苑的路径比东宫更加荒僻,月光被层叠的怪石和疯长的野树切割得支离破碎。
静思堂孤零零地立在苑落深处,朱红的殿门早已褪色斑驳,门上交叉贴着数道盖有内务府大印的黄色封条,历经风雨,纸色已然晦暗。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被遗忘了十年之久。
沈流苏走上前,并未急着触碰殿门。
她微微俯身,鼻翼在离地三寸的空气中轻轻翕动。
夜风带来的,除了陈腐的木料和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却让她瞬间绷紧神经的特殊气味。
这气味极其复杂,前调是阴湿角落里“梦引苔”孢子特有的甜腻霉腥,中调混杂着一种名为“控神散”的禁药在缓慢分解后,残留下的、类似杏仁的微苦。
一模一样!
与她在钟楼顶层,以及百草苑那株被污染的龙鳞木上闻到的气息,同出一源!
这股阴魂不散的气息,像一条看不见的毒蛇,从沈家灭门之案开始,一路蜿蜒,串联起所有疑点,最终指向了这座被尘封的皇家禁殿。
“首使,”阿念上前一步,低声道,“封条完好,似乎无人进入。”
“表象而已。”沈流苏的目光落在门槛底部的缝隙处,“这味道是从里面渗出来的,证明源头就在殿内。有人定期在此地使用这些禁物,且懂得用香理掩盖痕迹。”
她示意阿念退后,于殿外数丈远的一棵老槐树下警戒,监视所有可能的通路。
而后,她从随身香囊中取出一盏小巧的银质香灯。
灯芯并非棉线,而是一根浸透了特殊药液的“百解香”香枝。
火折子凑近,香枝并未燃烧,只是顶端亮起一点豆大的红光,一缕极淡的、带着松柏凛冽之气的青烟袅袅升起,在她周身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这“避秽香灯”能中和大部分迷魂香与毒瘴,确保她心神清明。
做好万全准备,沈流苏指尖并拢,以巧劲轻轻一拨。
那看似牢固的门锁应声而落,竟是虚掩。
她推开沉重的殿门,一股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霉腐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打开了一座沉睡的古墓。
殿内蛛网遍布,梁柱蒙尘,唯有月光从破损的窗格中投下,照亮了中央地面上的一方蒲团。
那蒲团由明黄色的锦缎制成,虽有些许尘土,但与周围厚厚的积灰相比,简直洁净如新。
仿佛就在不久之前,还有人在这里长跪不起。
沈流苏缓步走近,蹲下身子,并未触碰蒲团,而是仔细观察着蒲团周围的地面。
这里的尘土似乎比别处更薄,且有被反复踩踏、又刻意抚平的痕迹。
她从发髻上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在地面最细微的尘埃层上轻轻划过。
银针的尖端,能感受到比泥土更坚硬的阻力。
她屏住呼吸,以针为笔,顺着那些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刮痕轨迹游走。
一笔,一划……一个残缺的符号,在她的脑海中缓缓成型。
那竟是沈家古香纹码中,代表“醒”字的变体!
这个发现让沈流苏心头剧震。
沈家香纹码是家族内部交流的密语,外人绝不可能知晓。
而这个“醒”字,通常只用在一种情况下——当需要破解或警示某种能扰乱心智的迷香时!
是谁在这里,留下了沈家的求救信号?
她立刻想到了母亲遗物中的那把铜尺。
她迅速取出那把刻满星宿图纹的古朴铜尺,将其一端紧紧贴在地面上,自己则握住另一端,闭上双眼,将所有感知都集中在指尖。
这是沈家独门“听风辨位”的法门,用以探查密室或空心墙体。
起初,铜尺毫无反应。
但当她将尺尖移向墙角一块不起眼的地砖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极有规律的震颤,从铜尺末端传来!
就是这里!
她不再犹豫,用银针撬开地砖边缘的缝隙,那块砖石应手而起,露出了下方一个黑漆漆的方口。
一股更加纯粹的、混杂着药土与陈年封泥的气息涌出。
她探手进去,摸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是一个小巧的陶罐。
当她将陶罐取出,借着月光看清坛口封泥上的印记时,呼吸几乎停滞。
那封泥之上,赫然烙印着半枚“香承”篆印!
这枚印记,与她在母亲坟前那枚被动过手脚的铜扣上发现的另一半,竟能完美地拼合在一起!
线索,在这一刻闭环了。
她没有当场开启,而是立刻将一切恢复原状,带着陶罐迅速离开了静思堂。
回到百草苑的密室,烛火通明。阿念守在门外,隔绝了一切窥探。
沈流苏将陶罐置于桌案中央,小心翼翼地刮开封泥。
坛口开启的瞬间,没有预想中的毒气或异香,只有一股纸张特有的陈旧味道。
她伸手进去,从中取出了一叠薄如蝉翼的泛黄纸页。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这些纸张在接触到空气和烛光的瞬间,上面的字迹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纸页本身也仿佛正在融化,逐渐变得透明!
沈流苏瞳孔一缩,立刻反应过来。
这是以“幽昙花”汁液混合鱼胶制成的“隐迹纸”,遇风见光即毁,是用来传递绝密情报的特殊载体!
她当机立断,大喝一声:“凝息液!”
早已备在旁边的特制药液被她一把抓过,她将那叠即将消失的纸页尽数浸入盛满深绿色液体的琉璃皿中。
纸张的透明化进程瞬间停止,稳定了下来。
沈流苏长舒一口气,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不敢耽搁,立刻取出“显影熏灯”,点燃那块能催化特殊香墨的紫色香饼,用无形的热气去熏烤浸在液体中的纸页。
奇迹再次上演。
在澄澈的液体中,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纸上,一行行密密麻麻、却笔力遒劲的手写小字,如同被唤醒的鬼魂,缓缓浮现。
开篇的署名,便让沈流苏浑身冰凉。
“香政隐录·执笔者,季明远。”
季明远!
大晏开国香政总管,被誉为“香圣”,传说中唯一掌握失传秘香“归源”完整配方的传奇人物!
史书记载,此人早在五十年前,便因试香走火入魔而暴卒!
他的手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沈流苏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内容令她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先帝中期,储君性烈,屡逆上意。帝忧,密召吾入宫,启‘九宫熏治’之策。以‘忘忧引’为基,调和‘顺心露’、‘定神檀’,制成无形香雾,日夜弥散于东宫。可平其戾气,抑其叛逆,使其心性温驯,合于君道……”
“……此法可短暂重塑记忆,抹去尖锐片段,植入平和之念。太子萧玦,自少年时起,凡有质疑父皇权术之举,便被送入静思堂‘疗心’。前后凡三次,每次醒来,皆称前事恍惚,如隔世梦。吾知此乃逆天之举,然君命如山,只得将秘方与实录藏于此地,以待天谴……”
记录的最后一段,字迹变得异常潦草慌乱,仿佛执笔者正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
“天启十一年,沈氏女入宫献‘安神引’。其香……其香竟能穿透‘九宫熏治’之屏障,唤醒太子被封存之真实记忆片段!太子夜魇,惊呼‘父皇杀我’……此事已泄,恐生惊天之变,沈氏……宜早除之!”
沈流苏的脑子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雷,嗡嗡作响。
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那本誊抄的笔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十一岁那次进宫,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的献香,而是一场致命的意外!
她那份源自沈家天赋、独一无二的香,竟无意间打破了先帝对太子长达数年的精神封锁!
她,唤醒了少年萧玦的一部分真实记忆,让他窥见了自己被操控的真相!
所以,沈家必须死!
不是因为什么“以香毒害皇嗣”,而是因为他们掌握着能“解毒”的钥匙!
沈家的覆灭,从根源上,就是为了掩盖这场针对未来帝王心智的、骇人听闻的弥天罪行!
当今这位腹黑多疑、冷酷无情的皇帝……他的一部分记忆,竟是被人为篡改过的!
当夜,紫宸殿内,灯火摇曳。
沈流苏将誊抄下来的部分关键文本,呈于御案之上。
萧玦一言不发地看完了整篇记录,他握着纸张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良久,他抬起头,烛光映照下,他那双一贯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竟掠过一丝罕见的、近乎孩童般的茫然与动摇。
“你说的这些……”他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朕……我所记得的那些事,哪些是真的?”
这个问题,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沈流苏心上。
她垂下眼帘,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声音清冷而坚定:“臣不知陛下遗忘了多少,但有一点,臣可以断言。”
“当年下令剿灭沈家的那些人,最不想让您想起来的,或许是那个雨夜。在东宫的宫墙之外,您曾对一个浑身湿透、惊恐万状的小女孩,说过一句话。”
她顿了顿,抬眸直视着皇帝那双剧烈收缩的瞳孔,一字一顿地说道:
“您说:‘别怕,我会替你查清楚。’”
萧玦猛地从龙椅上站起,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
这句话……他没有任何印象!
可是,为什么在听到的一瞬间,他的心脏,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要裂开!
窗外,一道惊雷划破夜空,暴雨将至。
萧玦缓缓抬起手,将桌案上另一份早已拟好、盖印在即的,旨在“限制香政司职权、收归部分秘方”的密诏,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
他与她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被篡改的时光,隔着无数的阴谋与谎言。
但这一刻,在这场即将席卷整个大晏的狂风暴雨来临之前,一种脆弱而危险的信任,已然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天色渐明,晨钟在雨雾中敲响,沉闷的钟声穿透宫墙,传遍了整座皇城。
沈流苏知道,她在东宫档案阁留下的“鱼饵”,此刻,也该被咬钩了。
这场由她亲手掀开的、关于记忆与真相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而她赢得的,不过是皇帝在暗夜中的片刻清醒。
这无声的盟约,是她手中最锋利的刀刃。
但她也如先知般清楚,当明日的朝阳升起,照亮紫禁城的琉璃金顶时,将会有上千把在光天化日之下磨砺出的刀刃,齐齐对准她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