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瞬间,百草苑深处那盏彻夜不熄的灯火,终于灭了。
黑暗如一张无边无际的巨口,将这方小小的院落彻底吞噬。
阿念与数名香察司心腹屏息凝神,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致的、被点燃的兴奋。
主上的眼中,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疯狂,一种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主上,请下令!”阿念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沈流苏立于黑暗中央,声音清冷得仿佛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此计,名为‘烬火’。欲引蛇出洞,必先予其腐肉。从此刻起,我,沈流苏,便是那块即将腐烂的肉。”
她旋即宣布了整个计划:对外,香察司将放出风声,称主使沈流苏在破解“云梦香”的禁方时,急于求成,不幸遭到香毒反噬,心脉受损,性命垂危,不得不立刻闭关,以秘法吊命三个月。
“死讯要传得真,就必须有遗言。”沈流苏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数封“遗香帖”,分发给几位心腹,“将它们分别藏入百草苑药柜的甲、丙、庚、壬四处夹层。内容真假参半,务必让皇后宫里那位‘不小心’的眼线,能在‘无意中’窥得一二。”
帖上,她以濒死之人的口吻,潦草而绝望地写下:“血启之法,原来并非强求,唯梦中神交,方可功成……”“癸九之门,需双生之气同引,孤魂何依……”这些字句充满了误导,却又暗合了敌人对沈家秘术的一知半解,足以让他们信以为真,并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
紧接着,她看向阿念,目光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凝重与托付:“阿念,最危险的一环,要交给你。”
她取出一件薄如蝉翼的素白长衣,递了过去。
“此为‘拟息香衣’。”沈流苏解释道,“由一百零八种解毒灵草的汁液浸染七七四十九日织成,可百毒不侵。其表层更涂覆了一层‘幻肤香膜’,遇体温则与肌肤同色,并能根据预设的香引,模拟出微弱的体温起伏与呼吸波动。你穿上它,易容成我的模样,躺入密室冰床。从今往后七日,你便是‘我’。”
阿念接过香衣,入手冰凉,却重如千钧。
他知道,自己将成为这盘棋局中最关键的棋子,一个活生生的诱饵。
他没有丝毫犹豫,郑重颔首:“属下,万死不辞!”
每日,他将仅靠特制的流食通过细管从鼻饲入,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
在外人看来,密室中的“沈流苏”气息奄奄,随时可能香消玉殒,根本无法分辨其真伪。
而真正的沈流苏,则如一缕青烟,消失在百草苑的地面上。
她通过一条鲜为人知的地下密道,进入了香察司的核心——遍布京城地下的通风管道网络。
这里是她亲手打造的“顺风耳”,全城的香气流动、任何一丝异常的香讯,都将在这里汇集,无所遁形。
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沈流苏“病危”的消息如一颗巨石投入后宫深潭,激起千层浪。
皇后派人送来名贵药材,言语关切,实则日日遣人窥探百草苑动静。
第七日,子时。
京城西郊,一处早已废弃的私宅院落中,陡然燃起一蓬诡异的青色火焰。
潜伏在暗处的香察司探子立刻将香讯传回地下。
沈流苏通过风道中传来的混合香气,瞬间辨明——那是“引魂青焰”,一种专门用于催动血脉秘术的仪式用火!
鱼,上钩了。
透过风道缝隙,沈流苏“看”到三名黑衣蒙面人,簇拥着一座古朴的香坛潜入院内。
他们行事极为谨慎,其中一人低声道:“消息可靠,那丫头撑不住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用她的血激活‘小归墟坛’,便能确定皇陵香脉的准确入口!”
他们迅速潜入百草苑,迷晕了守卫,从静卧在冰床上的阿念指尖,强行抽取了一滴血。
回到私宅,为首那人迫不及待地将血珠滴入香炉。
“嗡——”
青焰猛地窜高三尺,炉中香雾升腾,竟隐隐幻化出一道模糊的脉络图影。
那人见状,发出一声压抑的狂喜:“成了!成了!香脉真的动了!”
然而,他身侧的另一人却猛地凑近香炉,用力一嗅,脸色骤变,惊呼出声:“不对!这血里……有‘识露烟’的残留!是陷阱!”
话音未落,他那声凄厉的警告便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彻底吞没!
轰——!
整座房屋的地基下,早已被沈流苏预埋的数十枚“震雷香丸”被青焰的高温瞬间引爆!
气浪裹挟着尘土与碎石冲天而起,屋顶轰然坍塌。
早已埋伏在外的香察司精锐如狼似虎,一拥而上。
混乱中,一名身法最快的黑衣人冲破烟尘,跃上残垣断壁,便要遁入夜色。
可他身在半空,只觉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一股奇特的幽香瞬间麻痹了他的半边身子,让他重重摔落在地。
黑暗中,沈流苏缓步走出,指尖还捏着一根银针的尾羽。
那正是她亲手淬炼、非沈家独门解药不可解的“缠香钉”。
被捕者,正是销声匿迹多年的原安神局副提举,周砚。
一个曾深度参与十年前构陷沈家冤案的核心人物。
地牢之内,酷刑尚未用上,周砚闻着沈流苏亲手点燃的那一炉“蚀骨香”,便已精神崩溃,涕泪横流地全盘招供。
他供出的内幕,远比沈流苏预想的更加惊心动魄。
所谓的“幽冥教”,不过是一个幌子。
其核心,实则是从大晏开国起,便由历代皇后中的一部分人暗中维系的秘密组织——“坤香会”。
她们的目的并非夺权篡位,而是要恢复一种早已被废黜的古制:“香政天下”。
即,以香控民智,以香定国运,让皇权彻底沦为香权的附庸。
而当今的柳皇后,心机虽深,却并非主谋,只是被推到台前的一颗棋子。
真正幕后操盘之人,是早已不问世事、深居慈宁宫的先帝遗妃、当今的圣母皇太后!
她,才是当年一手策划沈家灭门惨案的真正推手!
只因沈家家主宁死不从,并毁掉了开启香脉的另一半“青铜契”,她虽夺权成功,却始终未能得到沈家世代守护的“血契玉簪”,只得蛰伏十年,等待沈家血脉后裔的重现。
消息传出,御前掌事太监王忠在自己的住处,彻夜未眠。
太后……慈宁宫……
这两个词像两把钝刀,在他衰老的记忆里反复搅动。
次日天明,他面如死灰,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香察司,颤抖着跪倒在沈流苏面前。
他从层层包裹的怀中,捧出了一本早已泛黄脆裂的旧账册。
那是十年前,他作为内务府小管事时,亲手记录的负责销毁沈家查抄遗物的清册。
他枯槁的手指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行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模糊的蝇头小楷,老泪纵横:
“……沈氏逆犯遗物清点……查获沈氏未足月女婴遗簪一支,成色尚佳,按例送……送慈宁宫备案……”
“老奴当年……就是我,亲手递上去的……”王忠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我以为……我以为那只是宫里例行的公事……一件寻常的漂亮首饰……”
沈流苏沉默地看着他,将他缓缓扶起。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又锋利如刀:
“现在你知道了,王总管。你当年亲手烧掉的不是香,是因果。但好在,你还活着。”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活着,就能还债。”
当夜,月色如洗。
沈流苏孤身一人,立于皇陵外围那片熟悉的荒坡之上。
远处,陵区深处隐约有香火光芒闪烁,如同鬼眼。
她从发间取下那枚温润的白玉簪,真正的血脉印信。
没有丝毫犹豫,她拔下簪尖的保护套,露出里面一截锋利的银针,在自己莹白的指尖轻轻一划。
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在月光下妖异而瑰丽。
她将这滴血,滴入随身携带的一只小巧的“静心香”炉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一缕极淡的香气袅袅升起。
那香气在空中没有散去,反而凝成了一道微弱却清晰的金色丝线,穿透夜雾,笔直地指向陵墓深处的某个方向。
她看着那道金线,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对着虚空轻声低语,仿佛在对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宣告:
“你们费尽心机,想要我的血来开门……”
“那我就让这扇门,自己走到我面前来。”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沈流苏霍然回首。
月光下,萧玦一身玄色龙纹常服,静静地立在那里,手中,正握着那枚古朴的青铜残片。
此刻,那残片正与她指尖血光所化的金线遥相呼应,通体发烫,散发出微弱的青光。
他的目光穿透夜色,落在她的脸上,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这一次,他没有称她“沈主使”,也没有用任何君臣之间的称谓。
他看着她,喉结微动,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第一次唤出了她的名字:
“流苏……我们一起去看看,那扇门后,到底是谁在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