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灼人的滚烫,像是母亲无声的催促,又像是沉冤积压十年后,即将喷薄而出的烈焰。
沈流苏深吸一口气,将那份灼热连同翻涌的心绪一并压入心底。
告示张贴了整整三日。
京城一如往常,繁华依旧。
除了好事者在告示下议论几句,猜测香察司这位新贵主使又在搞什么名堂外,整个事件就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激起半点像样的波澜。
所谓的“癸亥年旧人”,一个都没有出现。
祭典前夜,阿念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沈流苏的营帐中。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摊开一张用特殊香墨绘制的图纸。
图上,以北陵外坛为中心,方圆十里内的地形被精确勾勒。
而在图纸之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近百个微不可见的红点。
“这是我连续三夜,于子时在不同高点采集空气样本,以‘溯源香氛’熏蒸后得到的热力图。”阿念用手指了指那些红点,“告示贴出后,明面上无人响应,但每到深夜,都有极微量的‘引魂尾香’从城中各个角落飘散而出,最终汇聚于此。这香气极为隐蔽,若非用主使您调配的‘千嗅蕊’捕捉,常人绝无可能察觉。”
他顿了顿,抬起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惊异与凝重:“他们不是不来……他们早已化作寻常的贩夫走卒、车马仆役,潜伏在京城的各个角落,此刻正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聚拢而来。”
沈流苏的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点上,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要钓的,从来就不是那些已经暴露的幽冥教众,而是这些藏在暗处,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幽灵”。
“很好,”她轻声说,仿佛在评价一盘精心布置的棋局,“那就让这场祭典,真真切切地,见些鬼吧。”
祭典当日,天色阴沉得可怕,墨色的云层如同巨大的铅块,沉沉地压在北陵上空,风中带着山雨欲来的湿冷。
百官之中,无一人亲至,只有零星几位派来的属官,远远地站在警戒线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观望。
沈流苏一身素白祭服,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独自登上那座临时搭建、高达三丈的祭台。
祭台表面,香案、祭器、三牲五谷一应俱全,与任何一场普通的祭祀并无二致。
但无人知晓,这祭台的基座之下,早已被工匠挖空,暗藏了三十六处精巧的香道机关。
每一处机关,都连接着一根深埋地下的琉璃管道,如同蛛网般辐射开来。
管道内,填充着她耗费无数心血才还原出的古法克制性香料:能破除一切幻象、直击神魂的“醒神露”;专克阴邪秽物、至阳至刚的“斩魂砂”;以及能瞬间凝固精神、锁死魂魄的“锁心膏”。
在祭台的正中心,主香炉之下,便是这整个大阵的核心……“逆香阵眼”。
她亲自调试了最后一道工序,将那个装着母亲骨灰的琉璃瓶打开,取出一半灰烬,小心翼翼地混入了作为阵眼的核心香丸之中。
这不仅仅是告慰,更是武器。
她要用沈家的血与骨,铸成最锋利的剑,斩断这纠缠了十年的宿命。
一旦激活,这枚香丸将能瞬间扭转整个区域的香气流向,将被动吸纳的“香咒”,化为主动攻击的“香刃”,反噬其主。
吉时已到。
沈流苏面容肃穆,点燃引香,朗声宣读那篇早已传遍京城的《招魂辞》。
她的声音清越而沉静,在呜咽的风声中,清晰地传出很远。
当念至“……癸亥英魂,沉冤未雪,归来可识旧时路?”时,天地间风声骤然变得尖锐,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应和。
云层翻滚得更加剧烈,天色暗如永夜。
沈流苏不动声色,从容不迫地拿起九柱特制的长香,依次插入主香炉。
第一柱燃起,是诡异的血红色;第二柱,是幽冷的碧绿色……每一柱的颜色都截然不同,散发出奇异而互不干扰的香气。
当她将第九柱香插入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柱通体纯黑的香,点燃之后,竟无声无息,不见半点烟雾。
……“死讯香”!
此香无形无味,唯有以特殊秘法改造过、已近乎“活死人”的躯体,或是真正的亡魂才能感知。
这是最后的请柬,也是催命的符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子时刚过。
寂静的荒野之上,骤然亮起了数十点幽蓝色的火光。
那火光不似寻常灯火,飘忽不定,散发着彻骨的寒意,正从四面八方,缓缓地朝着祭台靠拢。
早已伏在高处哨塔上的阿念,举起一面特制的“熏灵镜”……镜面以百种灵草的汁液反复浸泡熏制,能看见常人无法看见的气息与魂体。
镜中,那些火光的源头,是一个个身穿早已被淘汰的旧式香卫服饰的身影。
他们面无表情,步伐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胸前,一道用不知名材料绘制的香符,正散发着幽蓝的光芒。
“主使!”阿念通过早已埋设好的铜管传话器,声音急促而稳定,“‘香尸’已入阵,共计十七具!请求启动‘反噬模式’!”
祭台上,沈流苏听着从脚下香道中传来的微弱回音,缓缓抬起手,看似随意地轻拂了一下滚烫的香炉鼎耳。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地下,所有机关被同时触发!
刹那间,三十六道浓烈的香雾从祭台四周的地面喷涌而出,颜色各异,却在半空中迅速交织、融合,化作一张铺天盖地的灰黑色巨网,将整片区域彻底笼罩!
“吼……!”
香雾之网落下的瞬间,那些行进中的“香尸”仿佛被无形的烙铁烫中,纷纷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
他们僵硬地抱住头,在地上翻滚挣扎,胸前的蓝色香符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自燃,火焰由幽蓝转为刺目的血红。
混乱中,一具离祭台最近的“香尸”猛地抬起头,他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沈流苏,竟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一跃而起,直扑祭台!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他的面目因痛苦而极度扭曲,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女王即将归来!她是我们的神!也是你的宿命!”
沈流苏眼神冰冷如刀,在那人扑近的瞬间,不退反进。
她手腕一翻,一柄薄如蝉翼、淬炼了无数香料精华的“香刀”滑入掌心,寒光一闪,精准地斩断了那“香尸”手中紧握的一根短小香杖。
“我娘是沈家的女儿,是天下第一的调香师,”她厉声喝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带着血与火的味道,“不是你们用来献祭的祭品!”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被斩断了香杖的“香尸”,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随即轰然坍塌。
血肉、骨骼在瞬间化为飞灰,只留下一套空荡荡的衣物,和一枚因高温而灼热的铜牌,“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仿佛是连锁反应,随着第一具“香尸”的覆灭,香雾中的其余身影也接二连三地崩溃、瓦解,化为一捧捧灰烬。
风暴骤起骤歇。
当那笼罩一切的香雾渐渐散去,祭台周围的地面上,只留下了十七堆人形的灰烬,以及十七枚一模一样的身份铜牌。
沈流苏走下祭台,逐一拾起那些铜牌。
每一枚都代表着一个潜伏在朝堂深处的幽灵,上面的刻字指向了礼部、内库、太医院,甚至还有负责宫禁的宫闱局。
她的指尖在最中央那一枚上停住。
铜牌入手滚烫,上面赫然刻着五个字:总引香使……李焕。
幽冥教在大晏朝布局的核心人物之一,终于露出了真名。
沈流苏凝视着那枚铜牌良久,眼中没有喜悦,只有愈发深沉的寒光。
她转身,将那枚刻着“李焕”的铜牌,投入尚未熄灭的主香炉中。
“呼……”
炉火猛地蹿起一人多高,橙红色的火焰映照着她清冷如玉的侧脸,那双美丽的眼眸里,寒光似刃,杀意凛然。
“备马,”她对身后赶来的阿念下令,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回宫。”
而在她转身后没有看见的营帐角落里,那个只剩下一半母亲骨灰的琉璃瓶,瓶塞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竟自行“啵”的一声轻响,微微弹开。
一缕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盘旋片刻,消散无踪。
仿佛,有一个温柔而悲伤的声音在低语:
“孩子……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