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京郊的荒野吞噬了废弃织造局最后一点残骸的轮廓。
沈流苏从一片荆棘丛中挣扎起身,喉头一阵腥甜,她强行咽下涌上的血气。
双耳之中,是无尽的死寂,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抽离了声音,只剩下她愈发沉重的心跳,通过骨骼,一下下震动着脑海。
失聪,对一个调香师而言,无异于利剑断刃,战马失蹄。
但她没有时间绝望。
怀中那块布满裂痕的闻声罗盘,正散发着微弱的余温,那半张从裂缝中露出的泛黄纸片,是父亲以魂飞魄散为代价,为她换来的唯一生路。
她辨认着星辰,踉跄着向京城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牵动着四肢百骸的伤口。
然而,比身体的剧痛更清晰的,是皮肤对周遭气息的感知。
风中带着泥土的腥气、野草的涩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官方皂靴特有的皮革与硝石混合的气味。
有人在跟着她。
沈流苏心中一凛,脚下却故意一个趔趄,狼狈地摔倒在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她趴在地上,看似在挣扎着起身,实则将掌心贴紧地面,感受着那股气息的来路与距离。
一步,两步……来人步履沉稳,呼吸绵长,是个高手。
“沈统领。”一个冷硬的声音从她身后不远处响起,“深夜巡查,竟至如此境地?可需卑职护送回宫?”
沈流苏缓缓回头,借着微弱的星光,看清了来人的脸……是周捕头。
锦衣卫的暗线,皇帝的鹰犬,此刻他一身便服,负手而立,眼神如刀,审视着她身上的每一处伤痕。
“原来是周捕头。”沈流苏的声音因力竭而沙哑,她扶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与柔弱,“京郊香脉不稳,我追查一缕异香至此,不想误入一处废弃地窖,竟遭遇塌方,险些……险些就回不来了。”
她垂下眼帘,苍白的脸上沾着泥土,凌乱的发丝贴在颊边,配合着一身的狼狈,将一个“忠于职守却不幸遇险”的弱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周捕头目光闪烁,显然不全信她的说辞。
织造局的动静他早已上报,那绝非寻常塌方。
但他找不到任何破绽,眼前的沈流苏,除了那份与她职位不符的惨状,再无异常。
“陛下忧心元宵夜宴的香氛安全,命我等协理巡查。”周捕头不置可否,“既然统领无碍,还是尽快回宫复命为好。宫门即将下钥了。”
“多谢周捕头提醒。”沈流苏微微颔首,一瘸一拐地从他身边走过,始终没有抬眼看他。
擦身而过的瞬间,周捕头闻到了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泥土与草木的腐朽味,唯独没有她口中那所谓的“异香”。
他目送着那纤瘦却倔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眉头紧锁。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要神秘。
沈流苏没有直接回宫。
紫禁城的高墙此刻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她怀揣着惊天秘密,却是一个刚刚“失声”的聋子,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七拐八绕,闪身进了一条僻静的死胡同。
胡同尽头,是一家毫不起眼的灯笼铺子,门上挂着两盏早已熄灭的素白灯笼,随风轻晃。
她没有敲门,而是走到墙角一处不起眼的石阶前,弯下腰,用指尖在积满灰尘的石面上,画了一个残缺的“沈”字。
片刻后,那扇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沈流苏闪身而入,门立刻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
屋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哑婆婆正坐在桌边,埋头用细细的竹篾扎着灯笼骨架。
她仿佛没有看到进来的人,手上动作未停。
这是沈家最后的几个旧仆之一,也是京城手艺最好的灯笼匠人。
沈流苏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她面前,将那半张从罗盘里取出的纸片,轻轻放在了桌上。
哑婆婆扎灯笼的手终于停下。
她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纸片,又抬眼看了看沈流苏满身的伤,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干枯的手,将纸片拿了过去。
她借着灯光,仔细端详着上面的朱砂小字:“解幽冥香者,唯‘静心灯油’混‘百草露’,七蒸九晒而成。”
哑婆婆的指尖在“静心灯油”四个字上轻轻摩挲,然后,她站起身,走到屋角一个积满灰尘的香炉前。
她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燃了一张黄纸,丢进香炉。
随后,用一根铁箸在燃烧的灰烬里轻轻拨弄着。
沈流苏静静地看着。
她知道,哑婆婆这是在确认某种信物。
沈家的秘密,从不言于口,只藏于香,隐于灰。
随着铁箸的搅动,香灰之下,渐渐显露出一件东西的轮廓。
不是信物,也不是图纸。
而是一块破碎的、泛着幽绿冷光的面具残片。
那残片只剩下一半,勾勒出一只吊起的、狰狞的眼角,和半边咧开的、仿佛在嘲笑众生的嘴角。
整个面具的形状,宛如传说中勾魂索命的判官。
是青面判官!
沈流苏瞳孔骤缩。
这半张脸,她见过!
就在噬魂迷宫崩塌前,那个启动最终杀阵的幽冥教机关师,戴着的正是这样一张面具!
哑婆婆竟有此物!
哑婆婆抬起头,用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看着沈流苏,然后用铁箸沾着炉底的香灰,在桌上用力写下两个字:
崔府。
写完,她又指了指那半张面具,再指了指桌上写下的字。
意思再明白不过……这面具,来自礼部尚书崔元的府邸!
崔元与幽冥教果然有勾结!
父亲的幻象、自己的猜测,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实物彻底证实!
沈流苏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拿起桌上的炭笔,在纸片背面飞快地写道:“此方为真?”
哑婆婆点了点头,然后拿起那张写着配方的纸,走到油灯前,毫不犹豫地将其点燃。
火光瞬间吞噬了纸片,也照亮了沈流苏眼中决绝的光。
配方,是真的。
哑婆婆烧掉它,是让她将此方牢牢刻在心里,永不示于人前。
而那半张脸,就是哑婆婆给她的答案,也是给她的武器。
一刻钟后,沈流苏出现在香语阁的密室中。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宫女服,用特制的药膏处理了伤口,又用香粉巧妙地遮盖了脸上的憔悴。
除了依旧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看起来与平日无异。
她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瓷香盒,里面盛放的并非香料,而是一捧细腻如雪的粉末……那是她以“贞婉香息”为引,混合了数十种无毒却能相互激化的草木之粉。
她看着手中的粉末,脑中已然构筑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直接向萧玦呈上证据?
不,以那男人的多疑,只会将她一同列为怀疑对象。
更何况,崔元经营多年,党羽遍布,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
她要让崔元,自己把罪证“呈”到皇帝面前。
沈流苏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信,信中只字未提崔元与幽冥教,只说自己“偶得一上古安神香方,能辨人心之静躁,察邪气之内蕴,恳请陛下亲验”。
写好后,她将那捧特殊的香粉小心翼翼地包好,与信件一同放入一个木匣中。
她推开密室的门,唤来心腹宫女:“去,将此物送至锦衣卫指挥司,指明要交给周捕头。就说,这是我为昨日元宵异动所寻得的线索,请他务必亲手转呈陛下。”
她也知道,以萧玦的手段,这封信和这包香粉,会比她亲口诉说,更能引他入局。
做完这一切,沈流苏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扶着门框,才没有倒下。
寂静的世界里,她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紫禁城上空缓缓张开。
而她,既是织网之人,亦是那最危险的诱饵。
远处,皇城深宫,养心殿内。
萧玦看着暗卫呈上的密报,手指在龙案上轻轻敲击着。
“东郊织造局地宫被毁,现场有搏斗痕迹,以及……沈家‘贞婉香息’的残留。沈流苏重伤而归,声称遭遇塌方。”
萧玦的凤眸微眯,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躬身进来:“陛下,锦衣卫周捕头于宫外求见,称有香语阁沈统领呈上的紧急要物。”
萧玦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扬,淡淡道:“让她进来。”
他倒要看看,他这位心思深沉的“香主”,又想唱哪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