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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长五年的初春,清州城下町的空气里还残留着冬日的锋刃。练兵场上的黄土被晨露打湿,踩上去有一种沉闷的粘稠感,像踩在刚凝固的血痂上。

本多忠胜前脚刚离开清洲,会津国的另一位虎千代——上杉景胜——役使伊达、最上、相马等十余家大名,昼夜增筑若松本城,并在神指山口、白石道沿线连筑砦堡十三座,烽台相望,直逼中山道的消息,便已传遍天下。而令伏见城那位内府大人更加震怒的是:早在先太阁仍在位的最后一年,亦即庆长三年,景胜一到会津便暗中串联,据说他借助着自己大佬的身份还拉拢了不少人。

“砦堡连营十余里,直压中山道——会津中纳言(景胜)竟要反了吗?可我前世记得他上杉景胜和直江兼续不是个大忠臣吗?看来游戏和小说害死人啊。”福岛陆(虎千代)就这样蹲在场边一隅,一边念叨着,一边用枯树枝在泥地上勾画着“饿鬼”小队的绞杀阵型。竹枪的破空声、足轻的喘息,都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当他推演到三组人马如毒蛇交吻的致命节点时——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抵上食指关节,开始缓慢、固执地摩挲。

像在捻动一串看不见的佛珠,丈量着生死之间的罅隙。

“哐啷——!”

刺耳的碎裂声炸响。

陆沉抬头,看见老仆僵立着,浑浊的眼珠几乎瞪出眼眶。

那目光不是看碎片,而是死死焊在他摩挲指节的右手上。

“少…少东家…”老仆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嘶哑如砂纸磨铁,“您…您这手势……”

他的嘴唇剧烈哆嗦,“像…像极了…那位…那位……”

“猿……”

老头子只是说到“猿”那字,后边的话卡死在喉咙深处。如果是放在后世也许只有读了《多闻院日记》,才知道1584 年福岛正则曾以“猿若”艺名,在清洲町的猿乐座上扮过滑稽猿面,专讲粗口段子博秀吉一笑——可虎千代不用前世学过多么高深的知识,在福岛家做了十五年儿子,因为猿或者猴挨得耳光真的不要太多了!

老仆突然双手掐住自己脖颈,指甲深陷皮肉,脸涨成酱紫色。他像离水的鱼般张大嘴,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舌尖死死顶住齿龈,仿佛有团紫苏味的冰碴塞满气管,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被刮擦的剧痛。

黑影骤至!福岛家的家老如秃鹫扑来,五指精准扣住老仆肩胛下压迫喉返神经。

“老狗!灌了马尿就满嘴喷粪!”家老的怒吼炸响,却透着一股排练过千百遍的机械感。

他粗暴地拖拽老仆,鞋底在黄土上碾出带血痕的拖痕。老仆的脚踝在排水沟沿“咚!咚!咚!”磕了三下——不是惩戒,是某种消音仪式的最后一步。

风死了。

练兵场的空气骤然凝固。足轻们的呼吸声被放大,竹枪戳地的动作轻得像怕惊醒棺中尸。

家老蹲下身,用脚尖将瓷片踢进沟渠,撒下一把粗盐。浊水混着血丝漾开,他却解开腰间水囊,将清水泼在血渍上——像在稀释某种不可言说的污秽。

陆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指尖的湿泥已干涸,却留下蛛网般的黏滞感。方才摩挲的指节处,细密的麻痒顺血管窜上太阳穴,炸开一簇冰针似的刺痛——

这感觉太熟悉了。

像幼年躲在屏风后,听见母亲与外祖父低语“不能提的名字”时,后颈突然蹿起的寒意。

那股紫苏的涩味在此时暴涨!那味道里还混着一丝极淡的、类似伏见城御香殿里才有的桐木熏味——虎千代小时候跟着母亲去京都时远远闻过一次,却想不起在哪。

尖锐、腥冷,钻进鼻腔直刺眉心。不是药草香,而是晒干的紫苏籽被石臼碾碎时渗出的、混着铁锈的浊气。

家老的身影消失在辕门。

风重新流动,却干净得像被水洗过,一丝尘土味也无。紫苏的腥涩蒸发般彻底消失。

只有陆沉指尖残留的麻痒,证明那场骚动并非幻觉——

仿佛有个透明的罩子,将“不能说的字”和“闻到的气味”一同锁进真空,扔进无人敢窥探的深渊。

他无意识地,又用沾泥的指尖碰了碰食指关节。心里默默念叨着:“好家伙刚才还真是悬啊,一个猿的发音差点就让人丢了脑袋……”

于是虎千代就那么毫无目的骑马前行,前世他看过太多穿越小说,一穿越就是肥皂玻璃两件套,就可以迅速占领市场,然后金钱无限的主角就开始了各种打脸和开挂的幸福生活。

可亲身到古代一看,造玻璃和肥皂?别闹了,真要是做出一块好肥皂那么容易,联合利华雇佣几个写爽文不就得了?还研究什么配方呢?要知道每天吃肉的现代人都嫌弃肥皂洗衣服有那股腥味。真要是给自奈良时代就开始不吃红肉的贵族推销那玩意……后果真的无法想象啊。

而且再过几个月就要关原合战了,东军获胜后,因为那两块肥皂顶个切之丹的名头恐怕也就离死不远了。退一万步说现在的内府,将来的大御所即使不管,单从家里那个讨厌南蛮物的老家伙(正则)来说就不允许!

“福岛少主,好雅兴。”

虎千代回头:三步之外,站着一个陌生青年。衣料簇新,袖口却沾着点点白灰;怀里鼓鼓囊囊,透出半块绿油油的玻璃片角。那人自以为潇洒地一拱手,嘴角挂着穿越者特有的“天命在我”弧度。

“在下柳生新左卫门——”话音未落,佐助已欺身而上,竹枪尖“咻”地抵住青年喉结。虎千代抬手示意稍缓,目光落在对方怀里的玻璃与油纸包——淡淡的猪脂腥混碱味随风钻鼻。

“东西,掏出来。”青年忙不迭抖开油纸:一块泛绿的粗玻璃、一块灰黄皂砖,边缘还沾着未凝固的油花。他压低嗓音,急急推销:“少主!此乃跨时代利器!玻璃可换金,香皂可夺香市——”

“闭嘴。”虎千代伸手,指尖在玻璃棱上一弹,“叮”地脆响。碎屑飞溅,映出青年瞬间惨白的脸。

虎千代指尖捏着那块沾油的皂砖,拇指搓过表面粗糙的灰渍,腥气混着碱味直往鼻腔里钻。他没看青年焦急的脸,反倒转向佐助,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日的米价:“佐助,你上个月去町里买灯油,一升板油要多少文?”

佐助收了枪,却仍盯着青年的手,沉声答:“回少主,寺里的僧人抢着要,一升要八十文,还得搭两斤糙米。”

“哦?”虎千代抬眼,将皂砖扔回油纸里,“柳生‘殿’,你这一块皂,要多少板油?”

青年僵住,嘴唇动了动:“三…三升?”

“那就是二百四十文。”虎千代屈起手指,第二根指节叩了叩玻璃片,“再算草木灰——你怀里这梣木灰,得烧十捆柴才出一斤,柴钱五十文;淋灰浓缩要两个杂役忙一天,工钱三十文;若狭的藻灰,运到清洲要加三倍运费,又是一百文。”他的指尖逐一划过那些数字,像在清点刀刃上的缺口,“这还没算烧皂的柴火、装皂的木模——你告诉我,一块‘跨时代利器’,成本要多少?”

青年的脸从惨白转成青灰,喉结滚了滚:“可…可卖得贵!南蛮皂要三贯……”

“是大学生吧。”虎千代看了手里那个“猪味灰砖”,闻了闻那浓烈的猪油味,才继续说道,“还是个文科生…别瞎折腾了。”

青年的脸“腾”地红了,像是被戳中了最隐秘的痛处,伸手就要去抢油纸里的皂砖:“我懂皂化反应!我能调碱度!加松脂去味,加炭粉去污——”

“松脂要去纪伊山采,炭粉得烧上好的栎木。”虎千代的话像冷雨,浇灭了他的激动,“你雇人去纪伊?来回要半个月,运费抵得上十块皂;烧炭的柴,你跟寺里抢?还是跟我家老爹要?”他指了指青年袖口的白灰,“这是你自己烧灰蹭的吧?昨晚煮皂煮到后半夜?你偷柴不怕奉行追捕?”

青年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发颤。虎千代看得分明,他指甲缝里还嵌着未洗干净的草木灰,指节处有被碱水灼伤的红痕——那是没戴防护、硬熬着煮皂的痕迹。

“你以为‘跨时代’是嘴说的?行啦,乱世快结束了,找个婆娘结婚生娃吧。这年头的女人比前世老实得多…权当是苦中作乐吧。”虎千代拎起那块皂砖,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皂砖碎成几块,里面还裹着没融透的灰粒,“你走远点点吧,让我家老爹见了,能把你绑在柱子上,用这皂砖砸你的头——他去年才砸了清洲町的南蛮货铺,你忘了?”

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是福岛家的巡逻武士,腰间的胁差晃着寒光。青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脸色彻底白了。

“佐助。”虎千代喊了一声,佐助立刻上前,将青年怀里的玻璃片抽出来,随手扔进旁边的泥沟——绿莹莹的玻璃陷进湿泥里,瞬间没了光泽,跟块破石头没两样。

“滚吧。”虎千代翻身上马,缰绳一扯,黑马打了个响鼻,“再在清洲町折腾这些,下次被家老抓了,别说是认识我。”

青年看着满地的皂砖碎片,又看了看泥沟里的玻璃,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说一个字,抱着油纸包,头也不回地跑了,衣角扫过地面,带起一串泥点。

虎千代没再看他,调转马头往练兵场去。风里还残留着皂砖的猪脂腥,他却忽然觉得轻松——刚才那番话,像在跟前世的自己告别。那些小说里的“开挂神器”,在这战国乱世里,不过是随时会引火烧身的累赘。

快到练兵场时,远远就听见竹枪破空的“咻咻”声,二十个足轻正分成四组,练着“饿鬼绞杀阵”。平八郎的枪尖比昨日稳了些,柴田的滑步也少了几分滞涩——他们的肩膀更宽了,呼吸也更沉了,那是吃肉练出来的底气,是比肥皂、玻璃更硬的本钱。

“少主!”佐助赶上前来,递过一杆新削的竹枪,“刚才那小子,会不会去报官?”

“他不敢。”虎千代接过竹枪,掂了掂重量,“他偷用主君的柴,私造南蛮玩意,比我更怕见官。”他走到场边,看着足轻们的动作,忽然喊了一声,“停!”

所有人立刻僵住,目光齐刷刷看过来。虎千代举起竹枪,指向远处的树:“三人一组,去把那棵枯树的枝桠挑下来——用今天练的‘流水劲’,别用蛮力。”

足轻们立刻行动起来,三组人相互配合,竹枪像活过来的蛇,轻巧地挑断枯枝,没有一个人用肩推、用臂抡。虎千代看着他们,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一块肥皂赚二十文,不够买半斤鲸肉;一个练熟“饿鬼阵”的足轻,能在关原的乱兵里护住他和母亲的命。本多忠胜的目光、父亲的羞辱、母亲的泪水,都在告诉他:在这刀光剑影的时代,能靠得住的,从来不是什么“跨时代利器”,而是握在手里的枪,和身边能托命的人。

风卷着练兵场的黄土,吹走了最后一丝皂砖的腥气。虎千代举起竹枪,大喝一声:“再来!今日练到日落!”

竹枪的破空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急、更利,像要刺破这庆长五年初春的冷雾,扎进关原那片注定染血的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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