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嵩山时,正是隆冬腊月。北风卷着碎雪,打在冯谚诰的玄色披风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山道两旁的松柏落满了积雪,远远望去,像一列列披甲的武士,沉默地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冯谚诰勒住缰绳,回头望了一眼被雪雾笼罩的少林寺,红墙黄瓦已只剩模糊的轮廓,唯有那缕若有若无的檀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走吧。”兖姬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她裹紧了身上的素色棉袍,将半张脸埋在衣领里,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马车碾过结了冰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一首单调的歌谣,伴随着他们一路南下。越往南走,雪是停了,可景象却愈发触目惊心。官道两旁的田埂龟裂如蛛网,枯黄的禾苗被寒风刮得东倒西歪,露出底下裸露的黄土。偶有几株枯树站在旷野里,枝桠扭曲,像伸向天空的枯骨。冯谚诰向四周望去,只见道旁的枯草中时不时能看见蜷缩着的人影,有气无力地向过往的行人伸出手,那手上布满冻疮,裂开的口子渗着血丝。
“去岁北方大旱,今岁南方洪涝,这日子……”赶车的老车夫叹了口气,鞭子在空中虚晃了一下,却不忍落在拉车的老马身上。那马瘦得能看见肋骨,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气,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很快便消散在风里。
这一日,他们行至豫州地界,远远望见一片低矮的屋舍,在灰蒙蒙的天底下,像一群瑟缩的困兽。“那便是安乐镇了。”老车夫指着前方说,语气里没什么暖意。
进了镇口,冯谚诰才明白这“安乐”二字有多讽刺。镇口的牌坊早已倾颓了半边,朱漆剥落,露出底下朽坏的木骨,上面“安乐镇”三个大字被人用污泥涂得乱七八糟,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街道两旁的房屋十有九空,敞开的门洞里黑黢黢的,像一个个空洞的眼窝。偶尔有几个行人走过,都是衣衫褴褛,裤脚破烂得露出脚踝,冻得青紫。他们的脸蜡黄浮肿,颧骨高高凸起,眼神空洞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连看见冯谚诰他们这行人马,也只是麻木地扫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往前走。“找家客栈歇歇脚吧。”兖姬轻声道,她的目光掠过街角一个缩在草堆里的孩童,那孩子不过四五岁,身上裹着一件破烂的单衣,正啃着一块冻硬的窝头,嘴角还沾着碎屑。
镇上的客栈倒是还有一家开着,只是门脸破旧,门板上的漆掉得一块一块的,门楣上挂着的“迎客来”幌子,只剩下“客来”二字,在风里摇摇晃晃。掌柜的是个干瘦的老头,见他们进来,浑浊的眼睛里才闪过一丝微光,却也只是拱了拱手,哑着嗓子说:“客官里面请,有热乎的糙米饭,就是菜……”他搓了搓手,“只有腌萝卜。”冯谚诰点点头,将马车安顿好,带着兖姬进了大堂。大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张缺了腿的桌子,用石头垫着才勉强放平。墙角堆着些干草,像是给客人喂牲口用的。冯谚诰坐下时,椅子发出“吱呀”一声惨叫,仿佛随时会散架。“掌柜的,这镇上……怎么这般冷清?”兖姬给老头递过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语气温和。老头接过茶杯,双手捧着,像是捧着什么珍宝,暖了半晌才开口:“前几年打仗,男人们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他叹了口气,目光飘向窗外,“去年又闹蝗灾,地里颗粒无收,能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猛灌了一口茶。大隋虽已建立,但连年战乱留下的创伤,远未愈合。冯谚诰又问起镇上的风土人情,老头却忽然闭了嘴,眼神躲闪着,像是有什么忌讳。“客官还是别问了,安心歇脚就好。”他放下茶杯,起身就要走,脚步匆匆、讳莫如深,不愿与外人多言。这异样的沉默,让冯谚诰和兖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这镇子太静了,静得像一座坟墓,可这死寂之下,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流涌动,让人心里发沉。
到了晚间,天完全黑透了,镇上连一点灯火都难得看见,只有风穿过空巷的呜咽声,像鬼哭一般。冯谚诰和兖姬在房里就着一盏油灯用饭,桌上摆着两碗糙米饭,一碟黑乎乎的腌萝卜,还有一壶寡淡的茶水。饭才吃到一半,忽然听得街上传来一阵喧闹,锣鼓声“咚咚锵锵”地响起来,夹杂着一些人咿咿呀呀的吟唱,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出去看看。”冯谚诰放下碗筷,起身推开窗户。冷风“呼”地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一阵摇晃。只见街道尽头一支队伍举着火把,正缓缓走来。火把的光芒跳跃着,照亮了半边夜空,也照亮了队伍最前面那尊巨大的石佛。
那石佛足有一人多高,青灰色的石头上刷着金粉,却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的石质,显得有些滑稽。石佛被四个壮汉抬着,底座下的木杠被压得弯了腰。队伍前面,一个穿着红色法衣的汉子正高声唱着:“黑暗将尽,光明将至!弥勒降世,普度众生!舍弃俗世之苦,投入弥勒之怀!无病无灾,无饥无寒!”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夜空中回荡。更让人震惊的是,那些原本麻木的镇民,听到这声音,竟像是被唤醒了一般,纷纷从黑暗的屋子里走出来。他们的脸上没有了白日的空洞,反而透着一种狂热的红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尊石佛,嘴里念念有词,跟着队伍往前走。走到石佛跟前,便“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地磕着头,额头撞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有些人额头都磕出了血,却仿佛毫无知觉。
冯谚诰眉头紧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是……弥勒教?”他曾在师门的典籍里见过记载,隋朝建立之初,弥勒教在民间流传甚广。教义本是劝人向善,说弥勒佛即将降世,会建立一个没有痛苦的“人间佛国”。可到了这灾荒连年的年月,这教义便成了某些人手中的利器,用虚无缥缈的未来,蛊惑那些走投无路的灾民。兖姬没有说话,只是凝神看着那些教众的脸。火把的光芒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能看见他们眼中的狂热,却看不到一丝真正的虔诚,反而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只剩下机械的狂热。“冯大哥,你看他们的神情,不似虔诚,倒像是……迷失了心智。”她顿了顿,又吸了吸鼻子,“而且,你闻这空气里的味道。”冯谚诰凝神细嗅,果然,空气中除了火把燃烧的烟火气,还夹杂着一股极淡的异香。那香味甜腻腻的,像是蜜糖混着某种花香,闻着让人有些头晕,却又有种莫名的亢奋。这味道,让他想起了在太乙金光门时,老道们用来辅助打坐的凝神香,但又多了一丝诡异的甜,少了那份清宁。“是迷香。”兖姬的声音冷了下来,“家父的《洗冤录》中曾有记载,有一种西域传来的香料,名为‘醉仙涎’。此物磨成粉末点燃,会散发出甜香,闻之能使人产生幻觉,精神亢奋,极易受人摆布。这弥勒教,恐怕不只是传教那么简单。”冯谚诰的眼神沉了下来,握着剑柄的手又紧了紧。他能想象,这些本就走投无路的灾民,在迷香和蛊惑下,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来。
第二日天刚亮,兖姬便换上了一身粗布的村妇衣裳,头上裹着块蓝布头巾,将原本的容貌掩去了大半,只露出一双温和的眼睛。“我去镇上走走,打探打探。”她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语气平静,“你在客栈等着,若有消息,我尽快回来。”冯谚诰点点头:“万事小心。”
兖姬提着一个空篮子,装作寻亲的样子,在镇上慢慢走着。她见人便笑,遇见在门口缝补衣裳的老妇,便上前搭话,帮着穿根线;看见在街边劈柴的汉子,便递上一块从客栈带来的窝头。她性情本就温和,谈吐又得体,没几句话便能让人放下戒心。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接过兖姬递来的窝头,眼圈红了:“妹子,你是外乡来的吧?这安乐镇,早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了。”从妇人口中,兖姬才慢慢拼凑出真相。这安乐镇的弥勒教分坛坛主,名叫石佛虎。此人身材魁梧,据说一顿能吃三斤肉,声如洪钟,站在镇口说话,半个镇子都能听见。他自称是弥勒佛座下的护法,能通神,会治病,前阵子镇上闹瘟疫,他往井里撒了些“圣水”,喝了的人果然好了——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瘟疫,只是饿极了的人得了风寒,所谓的“圣水”,不过是加了些草药的清水。可就凭着这些伎俩,石佛虎骗得镇民深信不疑。他每日在镇中心的破庙里讲经,说如今是末法时代,只有信弥勒佛,才能躲过劫难,进入“人间佛国”。而要进佛国,就得把家里所有的财物都“供奉”出来,说是要“净化俗世的罪孽”。
“我那当家的,就是被他迷了心窍。”那妇人抹着眼泪,怀里的孩子饿得直哭,“家里最后一点口粮,还有我陪嫁的银镯子,都被他拿去‘供奉’了,就为了换一张那什么‘佛国通行证’。现在好了,粮没了,镯子没了,人也……”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孩子的哭声更响了。兖姬的心沉了下去,又问起那异香的事。妇人说,石佛虎每次讲经都会点燃一种香,闻着甜甜的,闻久了就觉得头晕乎乎的,他说什么,听着都觉得有道理,心里还热乎乎的,想跟着他干。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把什么值钱的东西交出去了。“他们今晚,会在镇外的黑风洞举行‘弥勒显圣’法会。”一个蹲在墙角晒太阳的老头插了话,他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说石佛虎要请弥勒佛真身降临,所有新入教的,都要去‘献祭’,把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拿出来,不然……进不了佛国。”老头说着,打了个寒颤,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兖姬回到客栈时,日头已过了正午。她将打探到的一切告诉冯谚诰,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那石佛虎哪里是护法,分明是披着佛衣的豺狼!他用迷香控制人心,榨干百姓最后一点生路,简直是丧尽天良!”冯谚诰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出,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慈悲心,亦是金刚力。”了空禅师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响起,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了空禅师说得对,面对这等妖邪,慈悲不是纵容,是该出手时便出手!”“黑风洞的法会,他们是想借着‘显圣’的由头,做最后一次搜刮。”兖姬的眼神也冷了下来,“那些被迷了心窍的教众,恐怕会连最后一点活路都断了。”冯谚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镇外那片黑压压的山林,黑风洞就在那深山里。他握了握腰间的剑柄,剑身传来冰凉的触感,却让他的心愈发坚定。“这虎穴,我们今晚非闯不可!”兖姬点点头,眼中没有丝毫犹豫。窗外的风还在呼啸,可他们的心里,却燃着一团火,一团要驱散黑暗、照亮这苦难之地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