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室里的那次争执，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了原本还算平静的湖面，余波持续荡漾，让“启航之心”团队的氛围变得微妙而紧张。最终，在林小溪近乎执拗的坚持，以及她提出的一份更加细化、包含了初步数据来源和风险评估的补充说明后，团队勉强同意继续沿着“老字号品牌焕新”的方向进行尝试。周卓虽然没有再明确反对，但他沉默的保留意见像一层无形的薄冰，覆盖在每一次团队交流的表面。
选题定了，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林小溪选择的切入点是一个有着近百年历史、曾经辉煌无比，如今却几乎被年轻人遗忘的国产护肤品品牌——“玉颜堂”。这个品牌拥有独特的古法炮制工艺和深厚的历史故事，但包装陈旧，营销方式停留在几十年前，只在少数老百货公司的角落和乡镇集市上才能找到踪迹。
寻找数据是第一个难关。如同张薇所预言的，“玉颜堂”并非上市公司，没有公开的财报。市场份额、消费者画像、品牌认知度……所有这些关键数据，都像散落在迷雾中的珍珠，难以捕捉。小溪带着团队泡在图书馆的数据库里，试图从行业报告、零散的新闻报道和社交媒体上提及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大概。他们联系品牌方，邮件石沉大海，电话总是被转到无关的部门后挂断。
张薇的眉头越皱越紧，她习惯于处理清晰、现成的数据，对这种需要“捕风捉影”的工作方式感到无比烦躁。“这根本是在浪费时间！”在一次毫无进展的数据搜索会后，她终于忍不住抱怨，将笔记本电脑“啪”地一声合上，“我们连最基本的目标用户画像都构建不起来，年龄区间？消费能力？媒体接触习惯？全是模糊的猜测！没有数据支撑，后续的营销策略就是空中楼阁！”
李哲最初的热情也在现实困难面前迅速冷却。他的创意需要土壤，而眼下这片土壤过于贫瘠。“我构思了几个国潮风的包装设计和短视频脚本，但找不到品牌的‘魂’，”他摊摊手，显得有些无奈，“光靠我们想象不行啊，得有点真实的、能打动人的品牌故事或者工艺细节吧？现在这些东西都查不到，我的创意就像没有骨头支撑的肉，立不起来。”
团队会议上，抱怨和低气压开始取代最初的激情。
“如果我们当时选择智慧社区，现在至少可以找到十几份详尽的行业分析报告，竞争对手的情况也一清二楚。”张薇又一次旧事重提，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小溪。
周卓坐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没有说话。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压力。他偶尔会提出一两个尖锐的问题，直指方案中因数据缺失而显得薄弱的部分，每一次都让小溪更加窘迫。
小溪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围困的幼兽，四面八方都是质疑的声音。她是团队的发起人，也是这个方向的坚持者，所有的压力最终都汇聚到她身上。她无法反驳张薇关于数据的抱怨，也无法提供给李哲更生动的创作素材，更无法忽视周卓那冷静却极具穿透力的审视。
她只能更拼命。白天上课，晚上就扎进图书馆或守在电脑前，搜寻一切可能与“玉颜堂”相关的信息。她翻阅几十年前的旧报刊电子版，寻找“玉颜堂”曾经的辉煌印记；她在各种小众的怀旧论坛和社交平台小组里潜水，试图找到还在使用这个品牌的老用户，私信他们询问使用感受和看法；她甚至根据有限的地址信息，尝试去寻找“玉颜堂”可能还在运营的老厂房。
熬夜成了家常便饭。宿舍熄灯后，她就在走廊尽头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书查资料，或者窝在被子里用手机继续搜索。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布满血丝，干涩发痛，黑眼圈浓重得用粉底都遮不住。苏晓晴看着她这样拼命，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小溪，你何必呢？不过是个比赛而已，你看你都熬成什么样子了！那个周卓分明就是故意刁难你！”
小溪只是摇摇头，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不是的，晓晴。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不想就这么认输。”
她不想输给困难，更不想输给那个认定她“不切实际”的周卓。她心里憋着一股劲，一股认死理的韧劲，非要在这个看似不可能的选题上，闯出一条路来。
这天晚上，团队又一次在讨论室开会，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张薇将她能整理到的、为数不多的数据做成图表投在屏幕上，图表上大片的空白和“数据缺失”的标注显得格外刺眼。
“情况就是这样。”张薇语气硬邦邦的，“基于目前掌握的信息，我们无法进行有效的市场容量预测，财务模型更是无从谈起。没有这些，我们的策划案在评委眼里就是不合格的。”
李哲打了个哈欠，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我这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鲜活的品牌素材，我的创意根本没办法落地，想出来的点子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
室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玻璃上映出室内众人疲惫而沮丧的脸。
周卓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冷静，像一块冰投入死水：“我想，情况已经很明显了。我们在这个方向上投入了足够多的时间和精力，但收获甚微。继续坚持下去，只是在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并且大概率会在初赛就被淘汰。”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小溪，那目光里没有嘲讽，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林小溪，承认一个方向选择错误，并及时止损，并不是失败，而是更成熟、更负责任的选择。无论是为了团队，还是为了你自己，我认为我们都应该回到最初的岔路口，重新考虑智慧社区的方向。现在转向，还来得及。”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中了小溪心中最脆弱的地方。连日来的疲惫、压力、不被理解的委屈，在这一刻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感到眼眶发热，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把眼泪逼回去。
张薇立刻附和：“我同意周卓学长的意见。我们不能再在这个死胡同里钻下去了。”
李哲看了看僵持的双方，犹豫了一下，也小声说道：“其实……智慧社区那个方向，确实更稳妥一些。我们现在换，抓紧时间，应该还来得及做出一份像样的策划案。”
几乎是一边倒的局面。除了她，所有人都选择了放弃。
小溪的手指在桌子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她看着周卓，那个曾经在专业课上让她心生敬佩的学长，此刻却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横亘在她和她坚信的道路之间。
“成熟的选择……”小溪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所以，成熟就意味着，遇到困难就要立刻放弃，选择那条看起来更轻松、更安全的路，对吗？”
周卓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她还会反驳：“我不是这个意思。成熟是懂得权衡利弊，是基于现实情况做出最优判断，而不是盲目地坚持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把“不切实际的幻想”这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这不是幻想！”小溪猛地抬起头，声音提高了一些，血丝遍布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执拗的光，“是，我们现在是遇到了困难，数据难找，素材匮乏！但这不代表这个方向本身就是错的！‘玉颜堂’它真实存在过，辉煌过，它的工艺是宝贵的文化遗产！它只是暂时被市场遗忘了，不代表它没有重新焕发光彩的价值！”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我知道智慧社区的方向更稳妥，数据好找，逻辑容易搭建。但是那样的方案，每年比赛会有多少？评委会不会审美疲劳？而我们选择的这条路，虽然难走，但如果走通了，它就是独一无二的！它不仅有商业价值，还有文化价值和社会意义！这不正是比赛鼓励的创新吗？”
她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激情。张薇和李哲似乎被她突然爆发的情绪震住了，一时没有说话。
周卓看着她，眼神复杂。他看到了她眼中的血丝，看到了她脸上的疲惫，也看到了那份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执着。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林小溪，我欣赏你的坚持。但是，比赛有比赛的规则和评判标准。情怀和意义，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弥补方案逻辑上的硬伤。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去赌一个不确定性极高的未来。”
他站起身，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桌子看向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小溪，有时候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是更成熟的选择。这不仅是对团队负责，也是对你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负责。执着是优点，但过度的执着，就是固执，会让你看不清现实。”
“放弃”……“幻想”……“固执”……
这些词语像冰雹一样砸在小溪的心上，冰冷而刺痛。她看着周卓那张冷静理智的脸，看着旁边明显赞同他的张薇和李哲，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将她紧紧包裹。她仿佛是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身后是同伴们要求撤退的声音，而前方，是她坚信存在却迷雾重重的道路。
她还能坚持多久？她的坚持，真的只是毫无意义的固执吗？
会议在一种极度压抑和不欢而散的气氛中结束。张薇和李哲率先离开，周卓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沉默地收拾东西走了。空荡荡的讨论室里，只剩下林小溪一个人。她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白板上那些关于“玉颜堂”的、依旧模糊的构思和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那一个个问号仿佛都在嘲笑着她的无能。强烈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吞噬。她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微微颤抖，第一次对自己坚信的方向，产生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