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屏幕上的光影不知疲倦地跳跃、闪烁,喜剧演员夸张的笑脸和喧嚣的配乐,成了这间死寂公寓里唯一流动的、却又是最不合时宜的背景。沙发上,两人维持着相拥的姿势,像两尊在灾难降临前紧紧依偎的雕像,汲取着对方身上最后一点温度,对抗着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的、名为离别的严寒。
顾言琛的下巴始终轻抵着小溪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她发丝间淡淡的、熟悉的清香,这味道像一双温柔又残忍的手,一遍遍抚慰着他,又一遍遍凌迟着他。他闭着眼,试图将这种感觉刻入灵魂,却只觉得那香气如同流沙,他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小溪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羊绒衫,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咚……咚……咚……
这曾经是她安然入睡的摇篮曲,是她觉得世间最安心的所在。可此刻,这规律的搏动,每一声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她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上,无情地提醒着她,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握不住的沙,正从他们紧握的指缝间飞速溜走。
她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打破这虚假的平静,怕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成为压垮他们之间那根紧绷弦的最后一点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电视里的喜剧终于播完了,片尾曲响起,随后屏幕一跳,陷入了黑暗。最后一点虚假的热闹与光线也消失了,公寓彻底被浓稠的、寂静的黑暗所吞噬。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两人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窗外的城市之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而朦胧的光带,像几条冰冷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径。彼此交缠的呼吸声,在绝对的安静中被无限放大,清晰可闻。
他的呼吸深沉而缓慢,带着刻意压抑的沉重。
她的呼吸轻浅而紊乱,透着无法掩饰的不安。
在视线失去作用的黑暗里,触觉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他揽着她肩膀的手臂,坚实而稳定,源源不断地传递着属于他的体温和力量,却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禁锢般的绝望。她依偎在他怀里的身体,柔软而微凉,像一只受惊后寻求庇护的小兽,充满了全然的依赖和……即将失去庇护的恐惧。
顾言琛的手臂无意识地收拢了一些,将她更紧地圈进自己怀里,仿佛要确认她的存在并非幻觉。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小溪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他……也在害怕。
这个认知像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进了她的心里。在她心里,他一直是强大的、沉稳的、仿佛无所不能的。可此刻,在这个分离的前夜,在这个无人窥见的黑暗里,他卸下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和她一样脆弱、一样恐惧的内里。他怕失去她,正如她怕失去他一样。
这份共同的恐惧,奇异地淡化了她心中一部分的委屈和怨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心疼。她微微动了动,原本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更深地埋进他的怀抱,一只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感受到她的回应,顾言琛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一种更深的痛楚席卷了他。他宁愿她哭,她闹,她骂他,也好过这样沉默的、温顺的承受。这种承受,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解释和承诺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黑暗助长了内心最隐秘的情绪。那些被理智强行压下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他想起第一次在咖啡馆见到她,她不小心碰洒了饮料,手忙脚乱、脸颊绯红的模样,像一只莽撞又可爱的小鹿,瞬间撞进了他沉寂已久的心。
他想起在湖边,他第一次牵起她的手,她指尖微凉,轻轻颤抖,却最终没有挣脱,那时他仿佛握住了全世界。
他想起她熬夜为他准备生日礼物时,那专注又偷偷摸摸怕被他发现的样子。
想起她在商业策划大赛上,自信从容、光芒四射的陈述……
想起她窝在沙发里看恐怖片,吓得往他怀里钻,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的可爱……
想起她因为他工作忙碌忘记吃饭而气鼓鼓地、却又笨拙地给他煲汤的样子……
每一个画面都鲜活如昨,带着色彩、声音和温度,与眼前这片冰冷绝望的黑暗形成了残酷的对比。这些他视若珍宝的回忆,即将被距离和时间蒙上灰尘,甚至……被彻底遗忘吗?
他不允许!
一股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再次收紧了手臂,力道大得让小溪感到了一丝轻微的疼痛,但她没有吭声,只是更紧地回抱了他。
“小溪……”他在黑暗中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沉睡已久的干涩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
“嗯?”她轻声回应,鼻音浓重。
他沉默了,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道歉已经说得太多,显得廉价。承诺在现实面前,又显得如此虚无。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叹息,消散在黑暗里。
他低下头,凭着感觉,将温热的唇贴在了她的发间。不是一个充满情欲的吻,而是一个带着无限眷恋、珍视和……告别的印记。
这个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小溪的心上。她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渗入他胸前的羊绒衫布料里,留下小片冰凉的湿意。
他感受到了那抹湿意,身体猛地一颤。他知道,她在哭,无声地哭。这种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他心痛如绞。他抬起手,宽大的手掌带着灼人的温度,有些笨拙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和长发,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安抚一个易碎的梦。
“别哭……”他哑声说,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无力,“小溪,别哭……”
可他越是这样说,她的眼泪就流得越凶。那些强撑的坚强,那些故作镇定的伪装,在这个黑暗的、只剩下他们彼此的狭小空间里,彻底土崩瓦解。她不是不怨,不是不怕,只是把所有的情绪都埋在了心底,直到此刻,才在他温柔的抚慰和绝望的拥抱里,决了堤。
但她依旧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开始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温热的泪水很快浸湿了他胸前一小片衣服。
顾言琛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她,用自己温热的胸膛包裹着她的颤抖,用那只大手不停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和后背,试图用这种方式传递他无法言说的爱意、悔恨和那微不足道的安慰。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或许是一个小时,或许是几个世纪。
小溪的眼泪仿佛流干了,只剩下间歇性的、细微的抽噎。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消耗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但她的大脑却异常清醒,毫无睡意。她知道,他也一样。他怀抱她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他的心跳依旧沉稳而清晰地响在她的耳畔,没有一丝入睡后的平缓。
他们就像两个漂浮在无边黑夜大海上的落难者,紧紧抓住彼此这唯一的浮木,清醒地等待着黎明到来,等待着那最终分离时刻的降临,等待着被命运的浪潮无情冲散。
窗外的光线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那几道地板上的光带,边缘不再那么清晰,仿佛被稀释了一些。凌晨了,城市即将苏醒,而他们的世界,正在走向终结。
顾言琛忽然动了动。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半靠在沙发扶手上,然后将小溪整个更舒适地圈在怀里,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臂弯里,脸颊贴着他的颈窝。
这个姿势亲密无间,如同交颈的鸳鸯。
他低下头,在绝对的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的额头。一个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又沉重得仿佛用尽了毕生气力的吻,印在了她的肌肤上。
那唇瓣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抖,停留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气音、嘶哑得几乎破碎的声线,在她耳边,吐出了那句缠绕在他心头整整一夜、如同咒语般的话语:
“别忘了我……”
这不是命令,不是请求,而是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绝望的祈盼。他怕,怕距离,怕时间,怕现实的残酷,最终会磨平她心中的爱意,怕她会遇到更好的人,怕自己最终只会成为她生命里一个模糊的过客。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小溪所有伪装的平静。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告诉他,她怎么可能忘得了他?他早已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刻骨铭心,融入血肉。想告诉他,她会等他,无论多久。想告诉他,她爱他,胜过一切……
可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言语,在即将到来的、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不堪一击。
最终,她只是抬起手,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想通过这个拥抱,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都融入到他的身体里,被他带走。
她用沉默的、用尽全力的拥抱,回答了他。
顾言琛读懂了她无声的回答。一股混合着巨大酸楚和微弱慰藉的情绪冲击着他,让他的眼眶瞬间湿热。他闭上眼,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液体强行逼了回去,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将脸埋在她带着泪痕和清香的发间,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无声地舔舐着那注定无法愈合的伤口。
黑暗中,他们紧紧相拥,像两株在悬崖边缠绕的藤蔓,明知即将坠落的命运,却依旧用尽全力地纠缠,做这最后一场抵死缠绵、无声无息的告别。
窗外的天光,正不可阻挡地,一丝一丝地,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