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琰的病势如退潮般迅速消散,不过三两日,便已恢复了八九成。当他重新穿上那身玄色绣金龙常服,端坐于御案之后时,那股属于帝王的、令人屏息的威仪便再次笼罩了整个未央宫。
萧璟静立在一旁,看着他批阅奏折。
此时的萧琰,与病中那个流露脆弱、带着依赖的男人判若两人。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凤眸低垂,专注时,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的所有情绪,只余下深不可测的平静。朱笔在他指间稳如磐石,落笔果断,批示精准,往往寥寥数语便能切中要害,将纷繁复杂的军政要务梳理得条理分明。
他甚至不需要过多思考,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决策,仿佛早已在他心中有了清晰的脉络。这种举重若轻、掌控全局的能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是浸淫权力巅峰多年淬炼出的本能。
萧璟看着,心底那份隐秘的嫉妒与自卑,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苔藓,悄然蔓延。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被太傅夸赞“聪慧敏捷”。可那些在萧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需要绞尽脑汁才能理清的局势,萧琰或许只需瞥上一眼便能洞悉本质;他需要反复练习才能掌握的技艺,萧琰似乎信手拈来便已臻化境。
不仅仅是政务。就连……就连方才宫人呈上新贡的雪顶含翠,萧琰只浅啜一口,便能道出采制的时节、火候的细微差别,甚至点出其中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因运输储存不当而产生的微弱杂气。那份对极致享受的挑剔与品味,背后是何等庞大的见识与底蕴。
而他呢?被困在这金丝笼中,连分辨茶叶好坏的能力,都显得如此粗浅。他所有的“聪慧”,如今都用在如何伪装、如何算计、如何在这位天赋异禀的皇兄手下苟且偷生。
萧琰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站在那里发什么呆?若无事,过来替朕将这些批复好的奏折分类归档。”
他的语气自然,仿佛萧璟本就该是他的副手,参与这帝国最核心的机要。这是一种无形的认可,却也更深刻地凸显了两人之间的云泥之别——一个在执掌乾坤,一个却只能做些整理文件的边角琐事。
萧璟依言上前,开始整理那些墨迹未干的奏章。指尖触碰到纸张,上面是萧琰力透纸背、风骨峥嵘的字迹。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力量,与他记忆中父亲那温和儒雅的笔迹截然不同,也与他自己那尚带几分青涩的字体天差地别。
他偷偷抬眼,看向萧琰。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金边。他坐姿挺拔,肩背宽阔,即使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也如同渊渟岳峙,散发着令人心折又望而生畏的强大气场。这种魅力,并非仅仅源于帝王身份,更是源于他自身那种深不可测的智慧、钢铁般的意志和仿佛与生俱来的统治力。
萧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萧琰,极具吸引力。若非身处囚笼,若非有着血海深仇般的疑团,他或许也会像朝中那些大臣一样,对这位年轻帝王产生由衷的敬畏与折服。
可正是这种强大,这种他穷极一生恐怕也无法企及的天赋与高度,成了压在他心头的巨石。在萧琰面前,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算计,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他就像一只试图撼动大树的蚍蜉,所有的挣扎,在对方眼中,或许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值得玩味的游戏。
一种混合着无力、嫉妒与自惭形秽的情绪,如同毒液般侵蚀着他的内心。
“这一份,有关北境军粮调度,放入急件匣。”萧琰头也不抬地吩咐,精准地指出的他手中一份奏折的归类。
萧璟猛地回神,压下翻涌的心绪,低声应道:“是。”
他将奏折放入指定的匣中,动作间,袖口微荡。他再次瞥见那座紫檀木屏风,以及墙角那座停滞的钟。
嫉妒与自卑,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催生出更坚定的决心。
他天赋不如你,实力不如你,掌控力不如你。
但那又如何?
他有的,是萧琰或许永远无法理解的,在绝境中求生的韧性,以及……被逼到极致后,敢于赌上一切的狠厉。
萧琰是巍峨山岳,那他就要做那最顽固的藤蔓,一点点,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去,直至找到那最脆弱的缝隙,将根系扎入山体内部。
他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变得温顺而安静,专注于手中的琐事,仿佛刚才那些阴暗的思绪从未存在过。
只是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那簇名为“反抗”的火焰,因着这强烈的对比与刺激,燃烧得更加炽烈而冰冷。
山岳虽固,亦有裂隙。而他,终将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