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皇家猎场迎来了每年最盛大的秋狩大典。旌旗招展,号角连营,宗室子弟、勋贵武将、以及精选的禁军儿郎齐聚于此,空气中弥漫着皮革、尘土与跃跃欲试的兴奋气息。
萧琰一身玄色骑射服,金冠束发,身姿挺拔如松,立于高台之上,俯瞰着下方喧嚣的人群。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那与生俱来的帝王威仪与此刻狩猎场合的英武之气完美融合,令人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心生折服。他无需多言,只是站在那里,便是全场无可争议的中心。
萧璟跟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同样穿着合身的骑射装,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失忆后显然疏于此道,握着马鞭的手指有些僵硬,看着下方那些跃马扬鞭、意气风发的年轻子弟,心底那份自卑与嫉恨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萧琰,对方那从容自信、仿佛天生就该驾驭一切的身影,像一面镜子,照出他的窘迫与无力。
“今日不必拘在朕身边,”萧琰并未回头,目光依旧扫视着猎场,声音清晰地传入萧璟耳中,“自己去挑匹马,随意走走。朕的弟弟,总不能连马背都上不去。”
他的语气平淡,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萧璟强装的镇定。这是给他自由,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羞辱?萧璟抿了抿唇,低声道:“是。”
他下了高台,早有内侍牵来一匹温顺的白色骏马。萧璟翻身上马,动作虽不熟练,倒也稳妥。他勒住缰绳,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猎场上,年轻的勋贵们已经呼喝着策马奔向林地,开始追逐猎物,马蹄声如雷鸣般滚过。
“殿下。”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萧璟转头,只见沈玠不知何时骑着一匹青骢马来到了近前。他今日未着官袍,一身利落的深青色劲装,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儒雅,多了几分平日里不常见的英气,笑容依旧令人如沐春风。
“沈尚书。”萧璟微微颔首。
“林中景致不错,殿下若无特定目标,不如由臣陪同,随意走走?”沈玠提议道,态度自然,仿佛只是偶遇后的随口邀请。
萧璟正愁无处可去,便点了点头:“有劳沈尚书。”
两人并肩而行,并未随着大流冲向猎场深处,而是沿着林间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缓步徐行。秋日林叶斑斓,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气氛一时静谧。
“殿下似乎……心事重重?”沈玠目视前方,状似随意地开口。
萧璟心中一紧,面上不动声色:“沈尚书何出此言?”
沈玠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臣观殿下眉宇间有郁结之色,不似寻常少年人该有的模样。可是在宫中……住得不甚习惯?”
这话问得大胆,近乎试探。萧璟攥紧了缰绳,沉默片刻,才道:“皇兄待我极好。”
沈玠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道:“陛下天纵奇才,文韬武略,心志之坚,非常人所能及。能得陛下如此……看重,是殿下的福气。”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仿佛只是感慨,“只是,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深似海。有些时候,知道得越多,未必是福。”
这话像是在劝慰,又像是在警告。萧璟猛地看向沈玠,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更多信息,但对方已经转回头,目光投向林叶深处,恢复了那副温文从容的模样。
“看,那株红枫,颜色甚是灼眼。”沈玠指着不远处一株如火般燃烧的枫树,轻松地转移了话题,开始品评起秋色,仿佛刚才那番意有所指的话从未说过。
萧璟却无法再平静。沈玠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本就纷乱的心湖。他知道沈玠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位吏部尚书在朝中地位超然,人脉广阔,他今日这番话,是出于善意提醒,还是别有目的?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林间的宁静。只见数骑人马从另一条小路冲出,为首之人身材魁梧,面容刚毅,正是安阳王萧锐。他马鞍旁挂着几只猎物,显然收获颇丰。
“咦?这不是秦王殿下和沈尚书吗?”萧锐勒住马,声若洪钟,目光在萧璟和沈玠身上扫过,带着一丝审视,“怎么在此处闲逛?年轻人,该去林中纵马驰骋,搏杀猛兽才是正理!这般温吞,岂不辜负了这大好秋光?”他话语爽朗,带着长辈式的督促,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却让萧璟觉得他意不在此。
沈玠从容不迫地行礼,微笑道:“王爷说的是。只是殿下久未骑射,臣恐林中路险,故相伴左右。王爷今日收获颇丰,令人钦佩。”
萧锐哈哈一笑,挥了挥手:“些许小物,不值一提。”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萧璟身上,带着一种看似随意的好奇,“说起来,璟儿前番病得蹊跷,如今可大好了?太医署那帮人,若是不得力,皇叔府上倒有几个用惯了的老郎中,医术尚可。”
又是关心他的病情。萧璟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只能恭敬回应:“谢皇叔关怀,已无大碍,太医署照料得很是周到。”
“那就好。”萧锐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对沈玠道,“沈尚书,前日与你提及的那份南边官员的考功记录,本王还有些疑问,待会儿回营,再与你细说。”
“下官遵命。”沈玠拱手。
萧锐不再多言,朝萧璟点了点头,便带着随从策马离去,马蹄扬起一阵尘土。
林间再次恢复安静,但气氛却变得更加微妙。安阳王的突然出现,看似偶遇,但那番关于病情和郎中的话,以及特意对沈玠提及公务,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味道。萧锐在试探什么?他与沈玠之间,又有着怎样的联系?
沈玠看着安阳王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随即对萧璟温和道:“殿下,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大营了,想必陛下也该等急了。”
回程的路上,萧璟沉默不语。沈玠的若即若离,安阳王的意味深长,都让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每个人似乎都知道些什么,每个人都在暗中观察、试探着他这个失忆的、处境尴尬的亲王。
回到猎场大营,远远便看见萧琰已经回来了,正坐在主位的华盖下,与几名武将说着什么。他面前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头体型硕大的黑熊,显然是他的战利品,引来周围一片惊叹与恭维。
萧琰看到萧璟和沈玠一同回来,凤眸微挑,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
“看来璟儿与沈尚书相谈甚欢?”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沈玠上前一步,从容禀道:“回陛下,林中偶遇安阳王爷,闲谈了几句。臣见殿下似对骑射生疏,故陪同缓行,领略秋色。”
“哦?皇叔也去了那边?”萧琰指尖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目光转向萧璟,“看来朕的璟儿,倒是很招人惦记。”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萧璟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感觉到萧琰的目光如同实质,在他和沈玠之间逡巡,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压迫感。
“皇叔只是关心臣弟身体。”萧璟垂下眼睫,低声解释。
萧琰未再追问,只是淡淡道:“过来。”
萧璟依言走到他身边。萧琰伸手,拂去他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枯叶,动作自然亲昵,仿佛只是兄长的关爱。但他的指尖触及萧璟颈侧皮肤时,那冰冷的温度却让萧璟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
“玩累了就回去休息。”萧琰收回手,语气听不出喜怒,“晚宴时,朕希望看到你精神好些。”
萧璟知道,这看似关怀的话语,实则是命令。他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转身离开的瞬间,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两道目光,一道属于萧琰,深沉难测;另一道,或许来自尚未离开的沈玠,温文中带着探究。
秋狩的热闹与他无关,他仿佛一个误入棋局的旁观者,看不清棋手,看不懂棋路,却已然身陷其中。而执棋的萧琰,正耐心地,等待着他在迷茫与挣扎中,一步步走向早已设定好的位置。
晚宴时,萧璟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猎场夜宴,篝火熊熊,烤肉飘香,气氛热烈粗犷。萧琰坐在主位,与安阳王、沈玠以及其他重臣勋贵谈笑风生,他言辞精准,时而引经据典,时而调侃打趣,将全场气氛掌控得恰到好处,那份挥洒自如的人格魅力,令人心折。
萧璟坐在他下首,沉默地吃着东西,感觉自己与这热闹格格不入。他能看到安阳王与萧琰推杯换盏间,眼神偶尔交汇,暗藏机锋;也能看到沈玠周旋于众人之间,言笑晏晏,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上前,在萧琰耳边低语了几句。萧琰脸上的笑容不变,凤眸却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冷冽。他放下酒杯,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席间的某人——那是一位掌管宫中部分营造事务的官员。
萧璟的心猛地一跳。是温泉池的事?还是地下洞穴被发现了?
然而萧琰什么也没说,只是举杯,与安阳王又饮了一杯。晚宴继续,歌舞升平。
但萧璟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愈发汹涌。而他,似乎离某个核心的秘密,又近了一步,危险也更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