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压过最后一段柏油路时,秦翊的指尖在裤腿上敲了三下。
这是他和林骁约好的“准备”暗号。
车窗外,城南老兵纪念馆的灰墙裹在晨雾里,门廊下的“英雄不死”石刻被雨水打湿,泛着青光。
“叮——城南老兵纪念馆到了。”
报站声混着刹车尖叫响起,秦翊刚扶着座椅起身,后颈就传来小雨拽他衣角的力道。
这丫头从上车起就抓着他战术裤的松紧带,现在手指都快抠进布料里。
他侧头用右眼余光扫了一眼——她耳尖发红,喉结微动。
聋哑人对震动敏感,她早该感觉到车外的人流了。
车门“唰”地滑开。
“是他!那个独眼神兵!”第一声喊像扔进水里的小石头。
紧接着是乱糟糟的尖叫和手机拍照的“咔嚓”声。
秦翊的机械左臂本能绷直,金属关节在袖子里“咔嗒”一响。
三年前在边境雷区,也是这样的脚步声围上来,只是那时是毒贩的皮靴,现在是沾水的运动鞋。
“你是真人还是AI做的?”一个穿蓝白校服的男生举着手机冲过来,镜头几乎贴到秦翊鼻尖。
他的校牌晃了晃,“市一中”三个字被雨泡得模糊不清。
林骁从后排挤过来,外套下的肩膀绷紧。
这个能徒手拆雷的爆破手,左手轻轻护住秦翊后背,右手已经摸到后腰——那里别着没拆封的防狼喷雾,是沈砚硬塞给他的“非武装安保工具”。
“退半米。”林骁声音沙哑,眼神一扫,几个男生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秦翊抬手按住他手腕。
机械臂的冷意透过衣服传过去:“松开。”
林骁喉结滚了一下,放下手。
他知道秦翊推掉了所有官方接待,非要坐公交、走侧门,就是不想搞特殊。
雨顺着帽檐滴在他脖子上,他想起三天前秦翊在特展厅里划开机械臂说的话:“他们要看假的,我就给真的看。”
秦翊往前一步,机械腿在雨里“吱呀”轻响。
他举起右手,溃烂的指尖对着镜头——那是上次划开手臂留下的伤,结痂还在渗血。
“但我站在这儿,是因为有人不肯让我倒下。”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
那个拿手机的男生手抖了一下,镜头里的血珠糊成一片红。
小雨在他身后比了个“疼”的手语,秦翊没看。
他的目光穿过雨幕,落在纪念馆门楣上的军徽上——和陈铮当年背心上的,一模一样。
门一开,檀香味混着霉味涌出来。
秦翊刚迈进去,左边展柜前突然冒出一声:“老师说战争不该美化暴力!”
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初中生,手指戳着“献礼行动”的照片。
照片里,秦翊抱着中弹的陈铮往掩体跑,血在泥地上拖出一条红线。
他校牌上写着“初二(三)班”,和小川妹妹一个学校。
秦翊蹲下来,和他平视。
机械臂压得膝盖发沉,但他笑了:“小雨,翻译。”
小雨立刻上前,手在胸前快速翻动——手势干脆,眉梢扬起又落下。
那孩子眼睛越睁越大,镜片后的瞳孔缩成小点。
秦翊伸手摸了摸墙上的勋章复制品。
“一等战功勋章”,镀金表面被磨得发亮。
他忽然想起授勋那天——父亲替牺牲的老班长接过奖章,手抖得托盘都拿不稳,奖章掉在红绒布上,发出“叮”的一声。
“他们要的不是鼓掌,”他嗓音沙哑,“是后来人走路时,别踩他们的名字。”
展厅里没人说话。
有人抽鼻子,有人擦眼睛。
那个戴眼镜的孩子低头看着鞋尖,鞋帮上还沾着泥点。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展厅尽头传来。
秦翊抬头,看见她穿着米白衬衫,抱着一本旧日记本,发梢滴着雨,颜色像三年前陈铮寄桂花糕时信里夹的干花。
“陈……嫂子。”林骁声音一卡,后退半步,手按在胸口——那里别着陈铮留下的弹壳,隔着衣服硌得慌。
女人走到秦翊面前,日记本边角卷了毛,封面磨得发亮。
“我不是来证明他多伟大,”她翻开扉页,露出歪歪扭扭的字迹,“我是想告诉你们,他为了给我寄一块桂花糕,曾在战壕里省下三天口粮。”
她把本子放进展柜,玻璃盖上的瞬间,秦翊看到陈铮的照片就在旁边,嘴角还沾着桂花碎。
“英雄不是让人仰望的,”她转过身,看着学生们,“是用来记住的——就像记住一个笨拙地说爱的人。”
展厅里响起抽纸巾的声音。
那个刚才举手机的男生放下手机,喉咙动了动:“我奶奶说,我爷爷也总把糖纸攒起来寄回家。”
秦翊的手指碰到日记本封面。
金属假肢的冷和纸页的温差让他愣了一下,他才发现伤口渗血,在封面上留下淡淡红印。
这时一只软乎乎的小手碰了碰他手背。
他低头——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画册,上面画着穿迷彩服的叔叔牵她看升旗,太阳涂得歪歪扭扭。
“我相信他。”她仰着脸,眼睛亮得像星星。
秦翊喉头一紧。
他蹲下,用机械臂托住画册,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溃烂的指尖慢慢在空白处写下两个字。
墨迹晕开时,小女孩念出来:“谢……谢?”
“对。”他声音很轻,像雨落花瓣,“谢谢。”
外面雷声逼近。
柳参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伞骨滴在地上,积成小水洼。
他冲秦翊摇头,连嘴都没张——“笔锋”团队的动向,三天前就盯上了。
秦翊抬头看窗外。
乌云低垂,像浸透了墨的布,随时要塌下来。
雷声在云里滚,震得屋檐下的铜铃“叮叮”直响,像极了当年边境哨卡的警报。
他掏出手机,给小雨发了条消息。
小雨看了一眼屏幕,睫毛飞快眨动——她激动时的习惯。
她抓起秦翊的手,在他掌心比出“去”和“岛”。
“回去告诉沈砚,”秦翊慢慢比划,动作很轻,像在雕一件易碎的东西,“我们去t岛。”
第一声惊雷劈下,铜铃声猛地拔高,像千军万马踏夜而来。
林骁扶着秦翊往外走。
雨幕中,纪念馆的影子渐渐模糊,只剩门楣上的军徽,在闪电中刺眼一闪。
天刚亮,海雾带着咸腥味漫上来。
王老五的船轻轻蹭着t岛旧码头的石阶。
船舷撞上石墙的闷响里,秦翊扶着船帮站起来。
机械腿在晨露中“咔嗒”一响,像回应某个久远的约定。
“老秦,慢点。”王老五伸出手,掌心还有补网留下的勒痕,“这台阶滑。”
秦翊没应声。
他盯着湿漉漉的石阶,脑子里闪过陈铮最后那句话。
风掀开他衣角,内侧别着的褪色肩章闪了下光——和特展里那件战术服领口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