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虎牢关外已是戒备森严,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三军将士肃立如林,目光齐聚于关前高筑的祭台上。
李昭身着玄色战甲,外罩素白麻衣,一步步登上祭台。
他并未携带任何祭品,唯有三支清香,由亲卫点燃后,恭敬地递到他手中。
香烟袅袅,笔直地升向晦暗不明的天空。
李昭手持清香,对着东方天际三拜九叩,神情肃穆庄重,仿佛在与某种凡人无法窥见的存在进行着沟通。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压抑的沉默笼罩着数万大军,连战马的响鼻声都清晰可闻。
许久,他才缓缓起身,转面向全军将士。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昨夜我观天象,紫微星黯淡,血光冲煞帝座,此乃大凶之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紧张而困惑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道:“不出三日,汴州城内,必有骨肉相残,龙血溅于宫闱!”
此言一出,全军哗然。
骨肉相残,龙血溅宫闱?
这已不是预言,而是近乎诅咒的断言。
将士们面面相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李昭的预言,在过去数次大战中早已被验证为神谕,无人敢于质疑。
他们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中原即将到来的,恐怕不是一场简单的战争,而是一场颠覆乾坤的血腥风暴。
这句如谶纬般的话语,被早已安插在各处的探马以最快的速度传向了中原腹地。
当它抵达汴州时,不过是午后。
皇城之内,后唐庄宗李存勖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刚刚收到了一份来自心腹宦官赵岩的密报,密报中罗列了长子李继岌“结交外将,意图不轨”的种种“罪证”。
这些罪证本就捕风捉影,但对于一个生性多疑、尤其是在战时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帝王而言,已足够在他心中埋下猜忌的种子。
恰在此时,李昭在虎牢关前的祭天之言,如同一道催命符,被快马传入宫中。
当李存勖听到“骨肉相残,龙血溅宫”八个字时,他浑身一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踉跄几步,跌坐在龙椅上,手中的密报飘然落地。
赵岩的“人证”与李昭的“天意”在此刻完美地重合,构成了一张无可挣脱的罗网。
在他看来,这不再是巧合,而是上天对他发出的最后警告。
“拟诏……”李存勖的声音干涩而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赐……魏王继岌……死。”
墨迹未干,诏书已如离弦之箭射向魏王府。
那一日,汴州上空阴云密布,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着皇城的琉璃瓦,却洗不净即将到来的血腥。
魏王李继岌的死讯,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汴州城内早已暗流汹涌的各方势力。
次子李继潼的府邸内,灯火通明。
得知兄长被赐死的消息,他先是故作震惊与悲痛,在人前演足了戏码。
但当他回到密室,面对着自己的心腹时,那张年轻的脸上再也掩饰不住狂喜与野心。
他知道,他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赵总管那边,联络得如何了?”李继潼沉声问道,目光灼灼地盯着禁军统领之一的张全义。
“殿下放心,”张全义躬身道,“赵总管早已是我们的人。陛下赐死大殿下,本就是他一手推动。如今宫中,他可为殿下第一内应。”
李继潼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向另一名将领:“禁军之中,还有多少人可以为我所用?”
“大殿下旧部心怀怨愤,但群龙无首,不足为虑。其余将领多为墙头草,只要殿下能得陛下青睐,他们自会归附。”
“好!”李继潼猛地一拍桌案,眼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父皇生性猜忌,如今又受李昭妖言所惑,心神已乱。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值此内忧外患之际,非我不能安定社稷!”他刻意将声音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这句话,很快便通过他的党羽,在禁军与朝臣之间悄然流传,为其争夺储君之位营造声势。
然而,李继潼的算盘,却漏算了一个人——郭崇韬。
作为一手将李存勖扶上皇位的头号功臣,郭崇韬虽然后期与皇帝有所嫌隙,但他对李继岌这位他看着长大的储君,却有着近乎叔侄的情谊。
李继岌的温厚与仁德,曾被他视为后唐未来的希望。
当赐死的消息传到郭崇韬府上时,这位年过半百、久经沙场的老帅当场将心爱的茶盏捏得粉碎。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昏君!昏君啊!”他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听信阉竖谗言,受制于敌将妖术,自毁长城!我郭崇韬,有何面目再见天下人!”
悲痛过后,是滔天的怒火。
郭崇韬当夜便召集了所有仍对他忠心耿耿的旧部。
在密布的烛光下,他拔出佩剑,猛地斩断案几一角,声如洪钟:“魏王殿下死于奸佞之手,国本动摇,社稷将倾!我等食君之禄,岂能坐视奸党横行?我郭崇韬在此立誓,定要讨伐赵岩之流,为太子雪冤!还大唐一个朗朗乾坤!”
一番话激得众将热血沸腾,纷纷拔剑响应。
很快,一支打着“为太子复仇,清君侧”旗号的军队在暗中集结。
郭崇韬深知自己力量有限,他立刻派出一名最得力的亲信,星夜兼程,秘密前往虎牢关,向那位“预言”了这一切的李昭寻求联盟。
在他看来,李昭虽是敌人,但若能借其力以诛国贼,亦在所不惜。
汴州的乱局,如同一场精心编排的大戏,而编剧裴仲堪则在幕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李继潼与郭崇韬之间的尖锐对立,决定再添一把火,让这锅沸水彻底烧开。
数日之内,一则新的流言在汴州军民中不胫而走:“二皇子李继潼早已与北方的契丹人暗通款曲,他之所以急于夺位,是想引契丹铁骑南下,作为他篡位的靠山!”
这则流言的杀伤力,远胜于任何刀剑。
契丹是悬在后唐头顶的利剑,是所有中原军民最深的恐惧。
将李继潼的夺嫡之争与“引狼入室”的叛国行径捆绑在一起,无疑是釜底抽薪的毒计。
原本一些支持李继潼的将领开始动摇,他们可以接受皇子争位,但绝不能接受勾结外敌。
而那些本就对李继岌之死心怀不满、对李继潼持观望态度的人,则迅速倒向了郭崇韬的阵营。
他们宁愿相信一位为故太子复仇的悲愤老臣,也不愿支持一个有通敌嫌疑的野心家。
后唐军心,至此彻底分裂。
汴州城内,支持李继潼的禁军与同情郭崇韬的部队已经开始出现小规模的摩擦,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所有这一切情报,都如雪片般汇集到了虎牢关,呈于李昭的案前。
郭崇韬的使者带来了结盟的请求,言辞恳切,几乎是以哀求的姿态希望李昭能出兵相助。
但李昭只是平静地看完了密信,随手将其置于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传令下去,”他对帐下的将领们说道,“全军按兵不动,加强戒备,轮流休整。养足精神,磨快兵器。”
将领们虽有不解,但无人敢问。
深夜,李昭的帅帐中,一道纤细的黑影悄然出现,正是苏慕烟。
“一切都如主公所料,”苏慕烟的声音清冷,“汴州已乱成一锅粥。李继潼和郭崇韬势同水火,恐怕很快就要兵戎相见了。”
李昭背对着她,凝视着地图上汴州的位置,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还不够。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他转过身,目光如炬,“你即刻潜回汴州,不必再刻意散播什么消息,只需将你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我要知道,他们每一个人在绝望和疯狂中,会走出怎样的一步棋。”
“是。”苏慕烟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
帅帐内重归寂静。
李昭缓缓走到帐口,掀开帘幕,遥望那片被黑暗笼罩的中原大地。
他能想象到汴州城内的血雨腥风,能感受到那里的权谋、背叛与绝望。
他的计划正在完美地执行,他布下的棋子,正在精准地移动。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低声自语,眼中是掌控一切的自信,“待他们斗得两败俱伤,自相残杀至精疲力竭,我这最后一锤,才能敲得最响,定下这天下的乾坤。”
次日黄昏,残阳如血。
李昭登上虎牢关巍峨的城楼,凭高远眺。
西风吹拂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目光深邃,仿佛已经穿透了数百里的距离,看到了那座即将被鲜血淹没的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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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他敏锐的目光捕捉到,在极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片巨大的烟尘正冲天而起,如同一条黄色的巨龙,正以惊人的速度向虎牢关的方向翻滚而来。
那绝非普通商旅或小股部队所能形成的规模。
李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紧接着,大地开始传来轻微的震动,初时如闷雷滚滚,继而愈发清晰、愈发密集,那是成千上万只铁蹄同时踏击地面的声音!
一支庞大的骑兵部队,正从他们意想不到的北方,绕过预设的战场,疾驰而来!
李昭身边的一名亲卫举起了千里镜,竭力望向那片烟尘。
片刻之后,他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主公……旗帜!我看到他们的旗帜了!”
风沙之中,一面巨大的黑色战旗被狂风奋力展开,在血色的夕阳下显得狰狞而醒目。
旗帜的背景复杂难辨,但在正中央,只有一个用白色丝线绣出的、硕大无朋的汉字,笔画苍劲,杀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