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数百名身经百战的将士围坐一堂,铠甲上的血渍尚未完全拭去,脸上却洋溢着胜利的狂喜。
酒液的醇香与烤肉的焦香混杂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化作最原始的欢愉。
铜爵碰撞之声不绝于耳,粗犷的笑谈回荡在梁柱之间,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酣畅淋漓。
李昭端坐于主位,手中持着一只青铜酒爵,却没有饮下。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疲惫、或桀骜不驯的面孔。
这些都是随他出生入死,从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弟兄。
覆灭南诏,只是他宏图伟业的第一步,而眼前的欢宴,既是犒赏,也是动员。
终于,当殿内的气氛达到顶峰之时,李昭缓缓站起身。
他并未提高音量,但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扩散开来,原本喧嚣的大殿顷刻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带着崇敬与期待。
他将爵中烈酒一饮而尽,随手将铜爵掷于案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仿佛一道惊雷,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将士们!”李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南诏已灭,大理归附,此乃我等浴血奋战之功!这一杯,我敬你们!”
“愿为主公效死!”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震得殿宇嗡嗡作响。
李昭双手虚按,待众人安静下来,他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的温情褪去,代之以冰冷的杀伐之气:“然,南诏虽灭,南方未定!大理城外的安宁,不过是暂时的假象。就在我们与南诏鏖战之际,岭南的毒蛇,已经悄然探出了信子。”
他顿了顿,给了将士们一个消化的时间,而后继续说道:“据可靠军报,南汉国主刘龑病危,其子刘玢即将即位。此子比其父更加暴虐无道,性情乖张,视人命如草芥。更重要的是,他对我蜀中膏腴之地,早已垂涎三尺。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此外,盘踞交趾的吴权,名为南汉藩属,实则野心勃勃,早已不受节制。此二人,一为豺,一为狼,如今正相互提防,给了我们可乘之机。若我们沉浸在灭亡南诏的功绩中固步自封,待他们分出胜负,或是达成默契,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我西南门户!”
一番话语,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所有人的狂热。
殿内气氛瞬间凝重,酒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唤醒的警觉与战意。
他们都是百战之士,深知李昭所言非虚。
短暂的和平,往往是更大战争的序曲。
此时,一直沉默列坐于客卿之位的段素隆站了出来。
他身为前大理国宗室,对西南诸势力的关系了如指掌。
他躬身行礼,沉声道:“主公深谋远虑,素隆拜服。南汉刘氏,昔日曾背信弃义,偷袭我大理边境,与我段氏有血海深仇。若主公有意南征,素隆有一策,或许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讲。”李昭惜字如金。
“交趾吴权,虽是枭雄,却与南汉貌合神离。刘龑在世时,尚能压制一二。如今刘龑将死,刘玢那等暴虐之人即位,必然会加紧对交趾的控制,这恰恰是吴权无法容忍的。主公何不派遣密使,携重礼前往交趾,与吴权陈说利害?我军自西向东,主攻南汉腹地;吴权则可自南向北,进逼其都城兴王府。如此一来,南汉腹背受敌,首尾不能相顾,必将阵脚大乱。我军便可趁势一举破之!”
段素隆的计策一出,殿内诸将顿时眼前一亮。
这招“联吴击汉”,无疑是一步妙棋。
李昭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他点了点头:“好一个腹背受敌。此计大善!”他当即转向身边的亲卫,“立刻拟定国书,备厚礼,挑选精干使节,即刻动身前往交趾,务必说服吴权,与我共伐南汉!”
军令一下,便有人领命而去。战略方向既定,剩下的便是战术执行。
话音刚落,一名年轻将领阔步出列,单膝跪地,声若洪钟:“主公!末将李继勋,请为主力大军先行开路!”
李昭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李继勋,飞骑营统领,以骁勇善战、骑术精绝着称。
他麾下的飞骑营,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一人双马,行动迅捷,最擅长长途奔袭与敌后侦察。
“南汉境内,自郁林至容州一线,山岭纵横,瘴气弥漫,多有蛮族部落盘踞,地形极为复杂。”李继勋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渴望的火焰,“若等大军抵达再行探查,必将延误战机。末将愿率飞骑营三千将士,轻装简从,先行南下!沿途为主公扫清斥候,绘制舆图,查探敌军虚实,为主力大军打开一条通往南汉咽喉的坦途!”
他的请战,充满了年轻将领的锐气与担当。
李昭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沉吟片刻,并非犹豫,而是在权衡其中的风险。
“飞骑营是我军的眼睛和尖刀,孤军深入,风险极大。”李昭缓缓说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末将愿立军令状!”李继勋斩钉截铁。
“好!”李昭终于颔首,“我允你所请!但你需谨记,你的任务是探路与扫清障碍,而非决战。务必谨慎行事,遇小股敌军可歼之,遇大股守军则绕行,切记避免打草惊蛇,惊动了南汉主力。你的每一步,都要为我五万大军的行动负责!”
“末将遵命!”李继勋重重叩首,难掩激动之色。
大军出征,后勤乃是重中之重。
李昭的目光转向了另一位心腹大将,孟知祥。
与李继勋的锐利不同,孟知祥显得沉稳而内敛。
“孟知祥。”
“末将在。”
“我离川之后,整个西南的军政要务,便全权托付于你。”李昭的声音变得无比郑重,“我封你为‘西南留后’,总领粮草调度、兵员补给、后方安靖之一切事宜。我军在前线能走多远,取决于你的后方有多稳固。”
孟知祥心中一凛,他知道这个担子的分量。
这不仅仅是一个官职,更是李昭将整个基业的后背交给了他。
他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深深一揖:“主公放心,知祥在,则西南在。粮草兵马,绝不会短缺前线一日!”
李昭走下帅位,亲手将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是无言的信任。
“你守西南,我攻岭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待我归来,你我君臣,共看天下一统!”
庆功宴至此,已然化为一场誓师大会。
三日后,成都城外,旌旗蔽日,金戈如林。
李昭亲率五万精锐,登上了早已等候在江岸的庞大船队。
战船连绵十里,顺长江激流而下,经江陵转道,再由陆路翻越南岭,兵锋直指岭南重镇,端州。
李昭立于旗舰船头,江风猎猎,吹动着他的黑色披风。
他遥望着水天一色的南方,那里有他志在必得的土地,也有他将要终结的乱世。
这一次,他不再是偏居一隅的蜀王,他要用南汉的覆灭,向天下宣告,新的时代,已经由他亲手开启。
大军行进顺利,月余之后,前锋已抵近端州地界。
沿途斥候不断传来消息,南汉守军似乎并未察觉蜀军的大规模行动,各地防御松懈,一派歌舞升平之象。
一切都按照李昭的计划在推进。
这日傍晚,大军在郁江北岸扎下营盘。
中军大帐之内,烛火通明,李昭正与几名核心将领对着舆图,推演攻克端州的具体方略。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卫军官掀帘而入,身后押着一个衣衫褴褛、浑身发抖的男人。
“主公,巡逻队在江边抓获一名南汉逃兵!”
李昭的目光从舆图上移开,落在那人身上,眼神平静无波。
那逃兵被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卫死死按在地上,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等审问,便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喊了出来。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小的只是个伙夫,不想打仗才逃出来的!”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小的……小的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
一名将领不耐烦地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逃兵被吓得一哆嗦,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们……我们的新皇帝刘玢……他……他早就知道蜀王您要南下,所以……所以他派出了……派出了南汉最厉害的刺客‘鬼影’,已经……已经秘密潜入了蜀地,目标……目标就是……”
他的头猛地磕在地上,声音嘶哑而恐惧:“目标就是蜀王您本人啊!他们说,只要杀了您,蜀军必然不战自溃!”
此言一出,整个大帐瞬间死寂。
几名将领脸色大变,“霍”地站起身来,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刺客!
目标竟是主帅本人!
这简直是釜底抽薪的毒计!
“保护主公!”
“立刻传令全军,加强戒备!”
一片紧张混乱中,唯有李昭,依旧端坐如山。
他的脸上甚至连一丝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挥手制止了众将的骚动,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嘲弄。
他缓缓地、清晰地说道,声音不大,却让帐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让他来吧。”
帐内再次陷入寂静,众人惊愕地看着他。
李昭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正好,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话音落下,大帐之内,唯有烛火摇曳,将他沉静而又威严的身影投射在帐壁上,如同一尊不动的神只。
然而,无人知晓,在这份镇定之下,一场看不见的暗战,已然拉开了序幕。
夜色渐深,营帐外的风,似乎也变得诡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