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泼墨,将剑门关的峥嵘轮廓与连绵的蜀道群山融为一体。
成都府衙的灯火,在这深沉的夜里,却亮如白昼。
李昭负手立于沙盘前,目光锐利如鹰,沙盘之上,剑门关的地形纤毫毕现。
三名身着寻常商贾服饰的汉子垂首侍立,神色肃然,他们是李昭亲手从牙兵中挑选出的心腹,每一个都精通蜀地方言,身手矫健且心思缜密。
“你们三人,一人走金牛道,一人走米仓道,一人绕行阴平小路。”李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从案上拿起三份用油布包裹的卷轴,分别递给三人。
“这里面,是三条不同的路线图,以及我的亲笔密令。你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剑门关北麓,三十里外的青柏驿。三日后的子时,在那里汇合。”
为首的汉子接过卷轴,沉声道:“主公,若是我等中途有人失手?”
“那便由剩下的人继续。”李昭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这三条路,南诏人绝无可能全部封死。我给你们的,是三份机会,也是一份考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坚毅的脸庞,语气稍缓,“记住,找到赵廷隐将军的旧部,将密令交予都头罗虎。告诉他,我李昭说过,昔日之恩,没齿不忘。若赵将军旧部尚存忠义之心,不甘受南诏蛮夷驱使,便按信中之计行事。此战若成,他们便是收复剑门的第一功臣。”
三人重重叩首,将卷轴贴身藏好,再抬起头时,眼中已是决死之色。
他们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融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仿佛三滴水汇入了奔流的大江。
李昭的目光重新回到沙盘上,手指轻轻点在标注着南诏大营的位置。
他知道,这三名密使,是他撬动整个战局的支点。
赵廷隐在蜀中根基深厚,其旧部虽被南诏主帅阿骨利拆分、打压,但人心未死。
他们缺的,只是一个信号,一个足以让他们将压抑已久的怒火彻底引爆的信号。
三日后的深夜,剑门关外的南诏大营,万籁俱寂。
巡逻的士兵哈着白气,咒骂着蜀地湿冷的冬夜。
他们早已没了初入蜀地时的锐气,连日的对峙和后勤不畅,让这支远征的军队士气日益低落。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一场足以颠覆战局的风暴,正在他们眼皮底下悄然酝酿。
数十条黑影,如山间的魑魅,借着夜色与沟壑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南诏大营的粮草囤积区。
为首的,正是赵廷隐旧部都头罗虎。
他本是一员悍将,因不肯谄媚南诏监军,被夺了兵权,贬为伙夫头。
此刻,他眼中燃烧的,是复仇与希望交织的火焰。
罗虎对着身后的弟兄们做了个手势,众人立刻分散开来,将一包包浸透了火油的干草,塞进了粮草堆的缝隙中。
一切准备就绪,罗虎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了火星。
他看着那跳动的火焰,仿佛看到了昔日跟随赵廷隐将军驰骋沙场的荣光。
“为了赵将军!为了蜀中父老!”他低吼一声,将火折子狠狠掷出。
“轰!”
火苗触及火油,瞬间腾起一人多高的火墙,并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干燥的草料和粮食成了最好的燃料,熊熊烈火在顷刻间便吞噬了半个营地,火舌舔舐着夜空,将整个山谷映照得如同白昼。
“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凄厉的喊叫声划破了宁静。
沉睡中的南诏士兵被惊醒,他们冲出营帐,看到的却是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滚滚浓烟。
恐慌如同瘟疫一般迅速蔓延。
就在此时,营地各处突然响起了诡异的呼喊声,那是罗虎事先安排好的人手,用半生不熟的南诏话和蜀地方言嘶吼着:“天兵降临!天兵下凡了!淮南军杀进来了!”
这喊声在混乱的营地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致命。
本就惊慌失措的南诏士兵,瞬间陷入了更大的混乱。
他们分不清敌人在哪里,只知道粮草被烧,营地里到处都是喊杀声,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许多人甚至来不及穿戴甲胄,便胡乱抓起兵器,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甚至与自己的同袍发生了火并。
南诏主帅阿骨利被亲卫从帅帐中簇拥而出,当他看到那几乎要烧尽半边天的粮草大营时,一张脸瞬间变得铁青。
他知道,完了。
粮草乃三军之命脉,粮草一失,军心必乱,这仗已经输了一半。
“稳住!都给本帅稳住!是小股敌军袭扰,不要自乱阵脚!”阿骨利拔出弯刀,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试图重新控制局面。
然而,他的声音很快便被另一阵更具毁灭性的声响所淹没。
“轰隆隆——”
大地开始剧烈地震颤,那是由远及近,成千上万只马蹄同时敲击地面的声音。
声音的来源,不是他们正前方的剑门关,而是他们的后方,那条他们以为万无一失的夔州方向的山道!
“是骑兵!是敌人的骑兵!”一名了望兵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只见在山谷的另一头,一支黑色的钢铁洪流正借着火光,如出闸的猛虎般席卷而来。
为首一员大将,手持一杆长槊,威风凛凛,正是奉了李昭之命,率领精锐骑兵绕道奇袭的高行周!
高行周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他们翻山越岭,忍饥挨饿,就是为了这雷霆一击。
眼见南诏大营已乱,他长槊一指,厉声喝道:“全军突击!随我踏平南诏大营!”
“杀!”
数千骑兵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汇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狠狠地撞进了南诏军混乱的后阵。
南诏军本就因火烧粮草而阵型大乱,此刻又遭背部重创,瞬间土崩瓦解。
前军想回头支援,后军想往前逃命,两股人流挤压在一起,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高行周的骑兵就像一柄烧红的利刃,轻易地切开了这块混乱的牛油。
他们来回冲杀,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阿骨利目眦欲裂,他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
内部有奸细放火,外部有伏兵夹击,这是必死之局。
但他身为南诏名将,岂能束手就擒?
“亲卫营!随我断后!挡住他们!”阿骨利嘶吼着,亲率数百最精锐的亲卫,迎着高行周的兵锋冲了上去,试图为大军争取一线生机。
两支最精锐的部队在混乱的战场中央轰然相撞。
刀光剑影,血雾弥漫。
阿骨利勇冠三军,手中弯刀翻飞,接连砍翻数名淮南骑兵。
然而,就在他奋力搏杀,试图稳住阵脚之时,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噗”地一声,正中他的左肩。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险些坠马,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阿骨利闷哼一声,左臂顿时失去了知觉。
“将军受伤了!”亲卫们大惊失色,阵型出现了一丝松动。
高行周何等眼力,立刻捕捉到了这个战机,长槊一挺,大喝道:“阿骨利已中箭,擒杀此獠者,官升三级,赏钱万贯!”
重赏之下,淮南军士气更盛,攻势如潮。
阿骨利的亲卫营在潮水般的攻击下,被迅速撕开了一道口子。
就在此时,战场侧翼的一处高地上,突然出现了一支队伍。
为首一人,身披银甲,面容清瘦,虽已年过五旬,但腰杆挺得笔直,正是前蜀大将赵廷隐。
他望着下方溃败的南诏军,其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那是他曾经一手带出来的兵。
他策马上前,运足了气,声音传遍了半个战场:“蜀中的弟兄们!我是赵廷隐!尔等远来,不过受人驱使,为南诏卖命!如今南诏大势已去,还要为他们做陪葬吗?我主淮南王仁德,有诺在先,凡是放下武器归降者,既往不咎,愿留者,可收编为新军,与我一同光复蜀地;愿归者,发放盘缠,遣送回家!”
“是赵将军!是赵将军的声音!”
“赵将军没有死!”
战场上,那些原属赵廷隐旧部的南诏士兵,在听到这熟悉而威严的声音后,纷纷愣住了。
他们看着高地上的那道身影,又看了看身边凶神恶煞的淮南军和溃不成军的同袍,心中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当啷”一声,第一个士兵扔掉了手中的兵器。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片刻之后,成片成片的南诏士兵放下了武器,跪倒在地。
这场围歼战,在赵廷隐现身之后,迅速演变成了一场大规模的受降仪式。
阿骨利在亲卫的拼死护卫下,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火光冲天、跪满降兵的营地,又看了一眼高地上那如同神明般的身影
他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在几名忠心亲卫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远方的群山之中。
捷报很快传到了刚刚进驻剑门关的李昭手中。
高行周大步流星地走上城楼,抱拳道:“主公,此战大捷!斩敌近万,俘虏三万余,南诏主帅阿骨利重伤逃脱,末将已派人追击,定要将其首级取回!”
李昭站在巍峨的关楼之上,山风吹动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没有回头,目光深邃地望着阿骨利逃走的方向,那里的山峦在晨曦中起伏,如同一只匍匐的巨兽。
他沉默了片刻,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高行周的耳中。
“传令下去,不必追了。”
高行周一愣,急道:“主公,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阿骨利是南诏名将,放虎归山,恐为后患!”
李昭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看着自己这位勇猛的爱将,缓缓说道:“让阿骨利活着回去吧。一个重伤败逃的主帅,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无尽的恐惧回到南诏,会比一颗首级,比十万大军,更有效。”
说完,他不再看向南方,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北方。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秦岭,越过了广袤的汉中平原,投向了那片更为广阔,也更为风云变幻的土地。
剑门关,从来都不是终点。
攻取蜀地,也只是他宏大棋局中的一步。
真正的对手,始终在北方。
那里的龙椅上,还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此刻或许还沉浸在歌舞升平之中,但很快,他就会收到来自蜀地的消息。
到那时,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李昭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