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番禺城像口闷着沸水的陶瓮。
刘思远的亲兵队踩着青石板路狂奔时,靴底与地面擦出火星。
他攥着腰间横刀的手沁出冷汗——这把刀是李昭昨夜亲手递给他的,刀鞘上还留着桐油未干的气味。
宫墙下的更夫刚敲过天干物燥,转角处的灯笼突然被风扑灭,黑暗里冒出个提着食盒的小宦官,见着他们撒腿就跑。
拿下!刘思远喝令,两个亲兵扑上去捂住宦官的嘴。
食盒摔在地上,滚出几个撒了蜜的枣糕——是给值夜侍卫的宵夜。
他扯下宦官腰间的令牌看了眼,朝左右点头:是内廷司的,无碍。
宫门前的石狮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刘思远摸了摸藏在袖中的东门钥匙拓印——李昭说过,今夜皇宫禁军换防,守卫的是他安插的旧部。
果然,当他的亲兵队出现在宫门前时,门楼上的灯笼连晃三下,朱漆大门洞开。
寝殿里飘着龙涎香。
刘玢的龙袍半搭在鎏金香炉上,这个南汉国主此刻正歪在美人榻上,左脚还搭着个赤足歌姬的腰。
歌姬的云鬓散乱,见着持刀冲进来的士兵,尖叫着缩进帷幕后。
刘玢醉眼惺忪地抓起案上的玉壶砸过去,酒液泼在刘思远脸上:反了?
朕的禁军呢?
禁军都在东门外候着李将军。刘思远的横刀出鞘,刀锋映出刘玢骤然惨白的脸。
这个月来他亲眼见过刘玢用烧红的铁签戳死谏官,将犯了错的宫女扔进鳄鱼池,此刻却像被踩碎的琉璃盏,瘫在锦缎堆里:你...你母亲还在...
我母亲此刻正在寿州吃桂花糕。刘思远想起今早李昭派人送来的信,信里夹着母亲亲手绣的平安符,李将军说,岭南的百姓不该跟着昏君陪葬。
刘玢突然暴起,从枕下抽出佩剑。
他的剑术本是跟南汉第一高手学的,可酒气裹着龙涎香熏得他脚步虚浮,剑锋刚挑开帷幕就被亲兵的盾牌撞偏。
刘思远的刀从他肋下刺入时,能感觉到肋骨的脆响。
刘玢的血溅在他胸前的甲叶上,温热得像刚出锅的羊肉汤。
朕...是皇帝...刘玢的手指抠住刘思远的手腕,力气却越来越小,史书会写...写朕是明君...
史书会写番禺陷,南汉亡。刘思远抽回刀,血珠顺着刀刃滴在金砖上,写李将军救岭南百姓于水火。
宫墙外传进第一声号角时,段凝正蹲在东门瓮城的草堆里。
他摸了摸怀里的火折子——这是李昭专门从寿州送来的,浸过松脂,遇风就着。
城楼上的梆子声刚敲过子时三刻,他就看见对面山包上亮起三盏红灯笼。
点火!段凝的声音压得极低,火折子窜起蓝焰,引燃了预先堆好的干柴。
烽火腾起的刹那,他听见身后传来铁链拖动的声响——东门守军早被他用银子买通,此刻正合力拉开门闩。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城外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李昭的黑甲军像潮水般涌进来,火把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降者不杀!李昭的声音混在马蹄声里,他骑在乌骓马上,腰间的玉牌随着颠簸轻撞甲胄。
段凝看见他的目光扫过城楼上的守军,那些举着刀的士兵接触到那道目光,竟纷纷放下了武器。
天刚蒙蒙亮时,番禺的长街飘起了炊烟。
李昭的马队经过西市时,几个老妇正跪在青石板上,面前摆着燃了一半的线香。
最前面的老妇头发全白,膝盖下垫着块旧布——显然是提前准备了整夜。
她捧着个陶碗,碗里盛着刚熬好的热粥,颤巍巍举过头顶:将军喝口热的...
李昭翻身下马,伸手去扶老妇。
他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老茧时,老妇突然哭出声:我儿子去年被抓去修宫殿,到现在都没回来...将军要是能...
自此之后,岭南再无苛政。李昭接过陶碗,当着众人的面喝了一口。
粥里放了花生和红枣,甜得有些发腻,你们的儿子,我会派人去寻;你们的田亩,我会派人去量。
围观的百姓突然跪了一片。
有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挤到前面,怀里还抱着个裹红布的婴儿:我媳妇上个月难产,要不是将军让人送来的药材...他说不下去,只把婴儿往李昭跟前送,您给孩子取个名吧,就叫,归安岭南。
李昭摸着婴儿软乎乎的小手,抬头看见街角的茶楼上,张遇贤正冲他抱拳。
这个曾在罗浮山起义的首领,此刻穿着李昭送的玄色锦袍,腰间挂着岭南招讨使的银印。
李昭知道,就在昨夜,张遇贤的部下已经攻破了韶州城门,南汉剩下的州郡,此刻正陆续送来降表。
太庙的铜钟敲过九响时,李昭站在祭天台上。
他穿着玄色冕服,十二旒垂下来,遮住了眉眼。
香案上的三牲还冒着热气,他捧着玉圭的手微微发颤——前世在史书里读到五代十国四个字时,他总觉得那是泛黄纸页上的冰冷符号;此刻脚下的青砖缝里还沾着刘玢的血,他才真正明白,那些改朝换代的数字背后,是多少人的生死。
自今日起,四海归一,天下太平。诏书的声音被扩音器传到太庙外,跪在丹墀下的文武官员山呼,围观的百姓举着火把欢呼,火光映得半边天通红。
可当李昭走下祭天台时,贴身侍卫小福子凑上来,手里攥着封染了灰尘的急报。
幽州来的,说是契丹使者已经到了边界。小福子压低声音,耶律阿保机派来的,要见您。
李昭展开信笺,墨迹未干的字迹里带着草原的风:大契丹天皇帝致书大楚皇帝,愿结兄弟之盟,共击晋梁。
他抬头望向北方,晨雾里似乎传来胡笳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