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初步思路是，”他竖起手指，条分缕析：
“第一，在确保基本生产秩序和社会大局稳定的绝对前提下，分阶段、小范围、有选择地剥离非核心资产和冗余社会职能，如厂办医院、子弟学校、后勤服务公司等，减轻企业负担。这项工作要周密部署，做好预案，确保剥离过程中人心不散、队伍不乱。”
“第二，积极向上争取国家政策性破产指标和专项扶持资金，这是解决大山子问题的关键外部助力。要全力公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争取到的有限资金，必须优先保障离退休职工的基本养老金、在职职工的基本生活费和基本医疗保障，这是底线！是高压线！”
“第三，眼睛向内，深挖潜力。鼓励企业内部优化管理流程，压缩非生产性开支，严格控制成本，开源节流。同时，要千方百计稳定现有就业岗位，能维持一个是一个，这是缓解矛盾、维护稳定的基石。”
“第四，积极寻求有实力、有担当的省属骨干企业进行托管或开展有限度的战略合作，探索转型发展的可能路径。但要严格筛选合作对象，确保国有资产安全，防止出现新的风险点。”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尤其在袁泽脸上停留片刻，如同无声的试探，观察着这位中央钦差大臣的反应。袁泽依旧沉静如山，只是端起面前的青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小啜一口，仿佛在品味着某种苦涩的滋味。
“同志们，”郭立明的语气更加恳切，带着一种语重心长的责任感，“改革是一场深刻的革命，触动利益往往比触及灵魂还要艰难百倍！尤其是在大山子这样历史包袱沉重、矛盾盘根错节、利益格局固化的特大型老国企，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们必须尊重历史，立足现实，充分考虑各方面的承受能力，把维护稳定放在压倒一切的位置！任何激进的、理想化的、脱离实际的方案，都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巨大风险，甚至酿成无法挽回的灾难性后果！
这，绝非危言耸听，而是国内外无数惨痛教训换来的深刻认识！是血的教训！”他最后几个字，刻意加重了语气，如同敲响了警钟。
他的发言，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小心翼翼地倒入一瓢凉水——表面看似在降温，实则瞬间激起了更猛烈的反应和更深层的暗流。
支持他观点的几位常委，如分管政法的副书记、负责宣传的常委，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而马扬的脸色已经由铁青转为赤红，握着方案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叠承载着他全部希望的纸张捏碎！
贡开宸的眉头也锁得更紧，如同拧在一起的铁疙瘩，目光深沉地看着郭立明，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凝重。会议室的空气，因为这泾渭分明的立场而更加沉重。
“立明同志的意见很中肯，考虑也很周全，体现了对大局的负责态度。”贡开宸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目光转向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火山的马扬，“马扬同志，你的方案，也给大家详细讲讲吧。时间紧迫，情况紧急，我们需要尽快统一思想，形成合力。”
马扬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即将拔剑出鞘、背水一战的战士。他猛地翻开面前的方案，纸张发出哗啦一声响亮的脆响，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压抑了太久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
“贡书记，各位常委！郭副书记的稳妥思路，在平常时期、在问题尚能控制的阶段，或许不失为一种选择！但同志们，请睁开眼睛看看现实！大山子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悬崖边！数万工人围堵厂门，情绪失控，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堆满了干柴的火山口就在我们脚下，火星四溅！‘分阶段’、‘小范围’、‘争取政策’、‘维持现状’？”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每一个反问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桌面上，“这些缓不济急的‘拖’字诀！这些看似稳妥实则鸵鸟心态的‘太极拳’，只会让大山子的脓疮越烂越大，让这个曾经辉煌的巨人彻底失血而亡！最终结果是什么？工人得不到妥善安置，流离失所！
国有资产在拖延中被蛀虫一点点掏空，流失殆尽！留下一个无法收拾、怨气冲天的巨大烂摊子，成为K省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到那时，我们就是历史的罪人！”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的方案，核心就是三个字：动真格！要快刀斩乱麻！”
“第一，壮士断腕！当机立断，立即启动大山子矿务局整体改制程序！核心主业，就是那些尚有资源潜力、设备相对较好、市场尚存的矿井和洗煤厂，坚决进行混合所有制改革！引入真正有实力、有先进技术、有广阔市场资源的战略投资者，不是来捞一把的投机者！
盘活这些还能救的优质资产，为大山子注入新鲜血液！至于非核心资产、三产辅业、历史遗留的社会职能包袱（学校、医院、后勤等），必须坚决、彻底、一次性剥离！移交地方政府或推向市场进行社会化、专业化运营！政府要兜底，确保剥离过程中的绝对平稳过渡，绝不能把包袱简单地甩给社会！”
“第二，刮骨疗毒！由省纪委、省审计厅牵头，省公安厅全力配合，成立高规格的联合调查组，立即进驻大山子！彻查到底！查清国有资产流失、侵吞、贪污腐败的一切问题！
无论涉及到谁，职位多高，背景多深，绝不姑息，绝不手软！追缴一切非法所得，填补窟窿！这笔钱，就是安置职工的救命钱！要用腐败分子的血汗钱，来抚慰工人的心！”
“第三，以人为本！制定最严格标准、最透明程序的职工安置方案！买断工龄、提前退休、转岗技能培训、推荐再就业、提供创业扶持政策……多管齐下，精准施策！
资金来源，中央财政支持一块，省财政咬牙挤出一块，追缴的腐败资金填补一大块，战略投资方按协议注入一块！四管齐下，确保安置资金足额、及时、一分不少地发放到每一个工人手中！我马扬在这里立下军令状：绝不让一个为矿山奉献了青春、奉献了健康、甚至奉献了生命的工人兄弟流离失所！绝不让一个矿工子弟因为这场改革而失学！”
马扬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带着滚烫的热度和毁灭性的力量，重重砸在会议桌上，震撼着每一个与会者的神经。他的目光炯炯，如同燃烧的火炬，扫过每一个常委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挑战意味，最后定格在脸色阴沉如水的郭立明身上。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马扬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余音在巨大的空间里嗡嗡回荡。
支持改革派的常委眼中燃起了希望和激动，保守派则面色凝重，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郭立明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公然挑战权威后的冰冷和凝重，如同结了一层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