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大半年。
这段时间,对墨琛而言,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自我征战。
他如同一个在荆棘丛中跋涉的旅人,每向前一步,都被回忆的尖刺划得血肉模糊。
但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和秦医生的专业引导,加上身边人不动声色的支持,他终究是一步步穿过了那片黑暗的雷暴区。
从前种种,甜蜜的、酸涩的、误会的、深情的……他与姜予安之间的点点滴滴,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逐渐清晰、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想起了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眼睛亮晶晶叫他“墨哥哥”的小男孩;
想起了姜予安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自己后知后觉的心动;
想起了订婚时姜予安眼中的璀璨星光和自己内心隐秘的喜悦;
想起了同居后每一个温馨的日常,以及自己那份深埋心底、却不曾宣之于口的炽热爱意。
他也想起了后来的误会、分离、漫长的寻找与失而复得后的珍惜。
记忆的拼图几乎完整,只剩下最后一块——车祸之后,到他从楼梯滚落失忆之前的这段经历,无论他如何努力,依旧是一片空白,仿佛被彻底抹去。
秦医生分析,这很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是导致他产生严重心理创伤的直接原因,是恐惧的核芯,因此被大脑保护得最为严密。
墨琛也曾执着于此,但反复尝试无果后,他渐渐释然了。
想不起来也罢, 他告诉自己,反正自己还活着,安安也没有放弃自己。
重要的是,他现在清晰地记得他爱姜予安,深刻入骨。
那些遗忘的岁月里,这份爱或许被恐惧覆盖,但从未真正消失。
如今,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去见姜予安了。
他看着镜子里已然三十岁的自己,想到两人之间错过的那些年,心中充满了急切和愧疚。
他们浪费了太多时间,不能再耽搁了。
他郑重地和秦医生商量:“秦医生,我想去见安安。现在提起他,我心里只有想念和……心疼,那种生理性的反应好像很久没出现过了。我觉得,我可以了。”
秦医生仔细观察着墨琛的状态。
眼前的男人眼神虽然依旧带着历经磨砺后的疲惫,但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空洞和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坚定和温柔。
提起姜予安时,他的语气自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从你目前的叙述和情绪反应来看,认知层面已经基本恢复正常。”
秦医生谨慎地评估道,“但潜意识和身体的条件反射是否完全消除,还需要实际情境的检验。不过,你确实已经到了可以尝试面对的时候了。毕竟是你自己的爱人,终究要你自己去见的。”
得到秦医生的首肯,墨琛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去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他早已烂熟于心、却迟迟不敢触碰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安安,是我。我想见你。我在家。】
信息发出去的瞬间,他的手心沁出了汗。
他想象着姜予安收到信息时的样子,会是惊讶?是喜悦?还是……带着些许不确定的迟疑?
他没想到的是,回复快得惊人,几乎是在信息显示送达的下一秒,手机就响了起来。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墨琛的心脏猛地一缩,不是疼痛,而是剧烈的、期待已久的悸动。
他颤抖着手指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听筒里就传来了姜予安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急切的声音,背景是呼啸的风声和急促的喘息:“墨琛?!你……你等着我!我马上到!你就在家等我!哪里都不要去!”
甚至不等墨琛回应,电话就被挂断了,显然那边的人已经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墨琛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心脏狂跳。他能感觉到,姜予安是用尽全力奔向他的。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墨琛坐立不安,一会儿走到窗边张望,一会儿又强迫自己坐下。
他反复深呼吸,告诉自己:没问题的,你已经想起来了,你爱他,你不会再伤害他。
终于,门外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是慌乱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墨琛猛地站起身,目光紧紧锁定在客厅门口。
“墨琛!”
一道身影如同旋风般冲了进来。
姜予安就站在那里,因为跑得太急,胸口剧烈起伏,额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浅色毛衣,看起来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但那双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切担忧地望着墨琛。
就是这一眼。
就是这活生生的、充满了强烈情感的、他挚爱的人真切地站在他面前的这一眼——
“呃……呕——!”
所有的心理建设,所有的理性认知,在姜予安身影闯入视线、那双熟悉的眼睛与他对视的瞬间,土崩瓦解。
一股根本无法控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排斥感和恐惧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的全身!
胃部猛地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恶心感直冲喉头。
墨琛甚至来不及说一个字,就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嘴巴,无法抑制地剧烈干呕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整个身体因为痉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
……再多的想象和准备,都比不上真正见面时,身体最原始、最诚实的反应。
姜予安脸上狂喜的表情瞬间僵住,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血色尽褪。
他向前冲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碎裂,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熟悉的、彻骨的伤痛。
他还是……不行吗?
即使想起来了,他的存在,对墨琛而言,依然是一种无法承受的折磨吗?
墨琛痛苦地呕吐着,心中充满了绝望和自我厌弃。
他以为他好了,可原来……那道伤痕,远比他想像的更深,更顽固。
他一边呕吐,一边徒劳地想要抬头去看姜予安,想要解释,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重逢的喜悦尚未开始,便被这残酷的生理反应击得粉碎。
希望之后更深的绝望,弥漫在两人之间。